陳師古明知道當年曇林是為了求生才假意為元煦祈福,卻還是饒過了他的性命。一個完全不信神佛的人,在四十年後,留下這個年紀幼小的關門弟子繼續這項虛無縹緲的無聊任務。
陳師古的魔障,並不像他想得那樣冷靜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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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了百年難見的即身佛,大蟾光寺其他用於攬客的奇觀就沒那麼重要了,曇林一死,無人願意繼續進行九相觀修行,也沒哪個畫師想學魔怔觀澄剖屍作畫,寺中收殮的屍體全部抬到郊外墓園下葬。
沒了屍體,也就不需要焚燒大量香料掩蓋屍臭,主持觀潮乾脆砍掉了這項高昂的費用。整日煙霧繚繞的古剎空氣頓時變得清新怡人,往日那種古怪壓抑的陰森感一掃而空。
為了節約糧食,增加救濟人手,觀潮甚至連給木樨樹埋酒糟的差事都免了,公開說蟾光寺建立在溫泉水脈上,土地溫度本來就比別的地區高,施肥與否都不耽誤開花時間。
離開蟾光寺前,寶珠最後去欣賞了一回吳觀澄的作品《目連救母》,此案查明,真兇伏誅,不知道這個被迫害致死的天才畫師能否解開心結,脫離地獄苦海,在木樨樹下與桂兒重逢。可惜他的新式畫技和吳道子的點睛秘術同時失傳,今後再也見不到了。
感慨地嘆了口氣,寶珠回望庭院,餘光發現韋訓站在廊下的陰影中正在注視她。
從盂蘭盆夜一戰後,他就變得有些詭異,之前明明可以並肩牽手了,現在卻以負傷為由死活不肯靠近,經常藏在角落裡盯著她,瞧得人心裡毛毛的。
因憐惜他受了傷行為反常,這幾日沒有計較,今天終於忍不下去了,寶珠勾了勾手,叫他過來。
韋訓慢吞吞地走過來問:「怎麼了?」
寶珠不悅地質疑:「你這幾天真夠怪的。」
遠沒那一夜的你古怪。韋訓默默地想。
本以為證心後能將那些狂野的幻覺拋在腦後,誰知心態平復了,記憶卻沒有消失。好在練習了幾天,終於能夠克制反應,將視覺放在她整個人身上,而不是凝視嘴唇、耳珠、鎖骨之類身體部位上了。
寶珠質問道:「你到底在瞧什麼?」
「你頭髮上……今天沒插梳子。」
寶珠知道自己頭上空蕩蕩的,又因為那天衝進火場操作燎到發尾,被迫剪掉了二寸,鬱悶地道:「整天用那一件已經厭煩了,等到了洛陽城從櫃坊支取錢財,一定要逛街買些新樣式戴,還要挑選胭脂水粉。」
韋訓點了點頭,沒再作聲。連幻覺中她都在糾結這些,可見是真的很想要了。
「手給我。」寶珠坦然要求道。
韋訓知道躲不過這一回,徐徐抬起右手,大義凜然地遞了過去。
寶珠一點一點輕柔地揭開包紮布條,雙手攏住這隻傷痕累累的爪子仔細查看,因為是練氣之人,傷口痊癒比普通人快得多,皮開肉綻的部分已經收口了,掌心燙傷的鮮紅顏色也開始轉暗。
元兇已經伏誅,看見這傷,寶珠仍然氣憤不休:「那天老賊禿提到『不當死』之人的時候,我隱約覺得不妥,認真想來,最符合描述的受害人就是你。」
韋訓則想,進入蟾光寺以來一直擔心有人覬覦寶珠,其實對方忌憚楊行簡的官員身份,並沒有起過惡念,陰差陽錯倒是好笑。
寶珠叮囑道:「下次再與人放對,記得叫上我,雖然綽號不怎麼樣,我也算是江湖知名人物呢。」想了想,又小聲囁嚅道:「叫名字,不要叫綽號。」
韋訓笑著答允:「好。」
雖有這幾日修持養性,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被她捏在手裡輕輕撫弄,仍覺得心猿意馬。估計全靠毅力頂不住再一輪驗傷,等她把右手重新裹好了,索要左手時,韋訓將一隻漆盒放在她掌心裡,是在下圭縣得到的那隻七寶琉璃盒。
寶珠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
韋訓稍微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說:「離開蟾光寺再打開,裡面東西是我偷的。」
寶珠心中一驚,這人竟然拿偷來的贓物當禮物嗎?遞上漆盒,韋訓抽身就走,正巧一群抱著薪柴的僧人經過,她怕當場吵起來引人注意,驚惶失措地把盒子揣進懷裡。
一行人離開大蟾光寺,跨越山門的時候,和別的寺院一樣,門口矗立著韋馱天的宏偉雕像。
韋訓將韁繩交給十三郎,雙臂合抱朝韋陀拱手一拜,意態瀟灑,江湖氣十足。
楊行簡見這不信神佛的狂妄之人竟然會拜菩薩,驚訝得合不攏嘴,又想別人敬神拜佛都是雙手合十,此人卻用如此江湖氣的姿勢,仿佛韋陀也是個俠客一般,心中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