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欲問,卻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不由自主竄出一層雞皮疙瘩——眼前這人明明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卻不是徐興。
徐來本能按住刀柄,驚恐地喝道:「你是什麼妖怪!」
「徐興」大笑起來,轉頭對李元瑛道:「易容術再完美,也騙不過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總能認出來,這是最大的缺憾。」
袁少伯上前安撫徐來,告知他這人是易容後的霍七郎,命他保守秘密,與兄弟的替身一起同行赴宴,護衛韶王。
徐來驚得心中怦怦亂跳,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尋思這些江湖異人當真古怪,這種似是而非的相仿,比志怪故事裡青面獠牙的妖物可怕百倍。
黃昏時分,李元瑛乘坐馬車,在親衛儀仗的護衛下前往節度使劉昆的節帥府。過了子城的城牆,但見殿堂聳立,旌旗獵獵,占據四個坊地基的城闕氣勢磅礴,宛如一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劉昆在此地統領自己的親衛軍牙兵,行使對幽州鎮各州的軍政大權。
霍七郎在馬車中陪伴韶王,撩起軟簾,向窗外望去,感慨道:「我在關中聽人說諺語『長安天子,魏博牙兵』,這幽州的節帥與魏博同級,真是邊疆的土皇帝了,不知養護這樣一座府邸得多少花銷?」
李元瑛輕聲道:「那開銷另算。僅幽州一城,就有兩千牙兵駐紮在城內,四千分布在城外,每人每年的軍費要花二十四緡。」
霍七郎驚訝地道:「這麼高的軍餉?」
李元瑛搖頭:「養兵的費用和到手的薪餉不是一回事。」
霍七郎心想這人錦衣玉食,足不出戶,對這些費用倒是很清楚,算得有零有整。
劉昆喜好奢華,不僅要花巨資養兵,還要維護子城、修築府邸的樓閣台榭,因此幽州的賦稅相當高,更不願向長安天子納稅。
晚宴在正堂舉行,韶王身為幽州刺史,雖然職位屈居劉昆之下,卻因皇室血統地位超然。權勢煊赫的劉昆不得不將主位讓與他,自己坐在他右手邊。監軍使阮自明地位稍低於節帥,坐在韶王左側。接下來是契丹和奚兩國使臣,再往下是各州刺史,以及幕府僚佐和重要的將領。
霍七郎觀察著李元瑛,見他與人酬對不見絲毫疲態,表現得好像自己根本沒病,只是言語更加稀少精煉,宛如一座沉靜的冰山,端坐於尊位上,流露出不可侵犯的莊嚴。
她本以為這樣高端的宴會禮節會特別繁複,誰想這些貴人們客套一番後就座,劉昆馬上喚來伶人表演舞樂,除了環境和菜餚特別豪華以外,跟在酒樓吃喝沒什麼太大區別。
宴會氣氛歡快輕鬆,霍七郎也鬆懈下來,趁人不備,伸手從李元瑛桌上摸了塊點心,迅速塞進嘴裡。家令李成蔭用眼神無聲責備她的冒失舉動,而她卻用徐興的嗓音輕聲說:「我替他嘗嘗有沒有毒。」
徐來心中不快,壓著嗓子辯解:「不是我兄弟乾的。」
霍七郎笑道:「怎麼,我就不算是你同僚兄弟了嗎?」
這兩人外觀一模一樣,李成蔭被真假雙胞胎弄得眼花重影,見主上毫無反應,便隨他們去了。
隨行的通事姓康名思默,是韶王從長安帶來的胡商後裔,精通多國語言。他長著一頭棕色捲髮,幞頭包裹之下,仍有幾縷不聽話的捲毛從鬢角逃逸而出,為人詼諧散漫,倒與江湖人有幾分相似之處。
因為李元瑛沉靜寡言,康思默沒有太多展示語言才華的機會,每當有新的樂舞上演,他便像報菜名一般,低聲嘟囔幾句。當琵琶聲響起,歌妓輕啟朱唇,他立刻報出:「涼州詞。」
這是王翰廣為傳頌的絕句,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是描繪沙場征戰的主題,節奏高亢激盪,動人心魄。
康思默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聽了一段,帶著一絲揶揄對徐氏兄弟說:「聽說袁典軍禁止屬下飲酒,恐怕你們就算有機會上戰場,也體會不到『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了。」
徐來輕輕嘆了口氣,霍七郎則一反往日輕佻,語氣莊重地道:「這詩描繪的場景,恐怕不是將士們醉酒,而是沙場上屍橫遍野,好像那些人全喝醉了一般。」
李元瑛回頭瞥了她一眼,道:「我以為你不識字。」
或許因為易容材料遮蓋,很難看清臉上細微的表情,她輕描淡寫地回答:「只聽過這一句。」
酒過三巡,晚宴氣氛漸入佳境,契丹使臣開始正題,起身向主位韶王行禮,咕咕噥噥說了一番話。康思默終於等來了任務,振奮精神仔細聆聽,然後向李元瑛傳達。
「烏古可汗育有千金,正值芳齡,尚未許配。可汗深慕大王俊才,願以此女聯姻,締結兩國之好,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家令臉上露出「又來了」的疲憊神情,李元瑛以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回覆:「烏古可汗的美意,本王深感榮幸。然我已娶正室,大唐律法素來沒有平妻之制,我怎能委屈可汗愛女為妾室。願兩國之好,不因私情而動搖,望可汗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