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穿灰色僧衣,面孔上塗著厚厚一層白色鉛粉,使那張本應明艷動人的年輕容顏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死板。鉛粉之下的皮膚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在刻意掩飾著什麼,看上去好似一張假面,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嚴氣息。
難以名狀的恐懼如陰雲般壓在竇敬背脊上,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發散出去,每一種可能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竇敬默默念誦佛經,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波斯厚地毯上,轉瞬間被厚重的織物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是活屍嗎?還是陰魂不散的死靈?那一日在大蟾光寺的匆匆一瞥,果然不是他年老眼花導致的錯覺。倘若這是一場噩夢,他懇求菩薩保佑自己能儘快從這可怕的夢魘中清醒過來。然而後頸傳來的刺痛,以及這身不體面的寢衣,卻不斷提醒他這怪事的真實性。
「竇府尹,又見面了。盂蘭盆節那日,你分明看到了我,卻為何不來見禮?」塗著厚厚鉛粉的萬壽公主開口了,熟悉的嗓音聽起來十分平靜,帶著一種聲嘶力竭之後的沙啞。
竇敬「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顫巍巍地叫一聲:「公主!微臣……微臣……」
他結結巴巴說不清話,寶珠淡淡地道:「別怕,終南山下的棺槨空空如也,我死後屍解登仙,如今已是天人身份。奉天帝之命,返回人間完成未竟之業。」
竇敬不敢抬頭直視,望著她鞋底,暗自思索這段話的真正含義。岐王身死之後,家奴四散逃亡,長達八年的觀音奴升仙真相由此敗露,民間一片譁然。而此刻,眼前卻有一名真正死而復生、血統高貴的少女自稱登仙。她口中所說的「未竟之業」,究竟指的是什麼?
大蟾光寺曇林上人在盂蘭盆夜肉身成佛,留下遺言稱受到天人指引,難道竟是公主所為?
只聽萬壽公主繼續道:「李昱遇刺身亡,竇府尹最近幾日辛苦了。一名李姓親王,被太宗皇帝使用過的巨闕天弓和四羽大箭射殺,還被挖出了雙眼,這些細節恐怕不好寫入案卷上奏聖人。」
竇敬聞言又是一顫。自他接到報案,帶兵駐紮王府之後,岐王遇刺的具體細節都被他牢牢保密,她是從何處得知這些?況且岐王身為她的皇叔,按禮儀來說也不該直呼其名。
「竇府尹不要拘謹,想問什麼便開口問吧。『為何公主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她露出一絲冰冷的微笑,自問自答說:「因為就是我親手射殺了那個孽畜。」
竇敬登時面如土色,驚恐萬狀。
他從岐王府得到的證詞中得知,刺客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女子持弓,箭無虛發。而萬壽公主生前弓馬嫻熟,有百步穿楊之能,確實符合兇手特徵。之前誰都想不明白兩個匪徒怎麼會有這般無法無天的膽子,竟敢公然闖入親王府大肆屠殺,如入無人之境。此刻,這個疑問終於得到了確切的答案。
他戰戰兢兢地問:「為何……岐王乃是聖上長兄,公主的親伯父啊?!」
「李昱逆天違理,暴虐無道,列祖列宗命我除掉這個辱沒血統的不肖子孫,因此才會使用那副特殊武器誅殺他。不過,他的滔天罪行不能以死一筆勾銷,那還遠遠不夠。」
萬壽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一捲紙張,命令道:「去仔細看看。」
竇敬滿心驚惶不安,膝行挪動幾步,靠近桌案。只見那桌上不僅擺放著筆墨紙硯,竟然還赫然陳列著他的官印與私印,這一幕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竇敬雙手展開紙卷,飛速掃了一眼,頓時領悟了公主的意圖,渾身戰慄不止,額頭緊緊抵在地上,顫聲說道:「微臣不敢!這可是十惡不赦之罪啊!」
「不肯舉劾他,我自會去找別人辦理,到時候事情捅穿,竇府尹身為東都主政官,岐王在你的地盤上謀反,那便是你的失察之罪,更有勾結叛黨的嫌疑。難道你情願用全家的性命承擔罪責替死?」
竇敬拼命搖頭。他已到遲暮之年,來到洛陽是為了致仕養老做準備,根本不想被捲入皇室血腥鬥爭。他聲音中帶著絕望,竭力辯解道:「岐王嗣子是真龍血脈,千金之軀,又有高手相護,王妃出身太原王氏,臣怎敢空口無憑地誣害?」
「真龍,呵……」
紗簾後伸出一隻手,五指指尖用鳳仙花汁染成艷麗的紅色,在昏暗的燭光下,仿佛剛從血泊中抽出。萬壽公主攤開手,手指內側有一道弓弦勒出的傷痕。
竇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縷金黃色毛髮上,像是什麼動物的鬃毛。
「律令法定:黃獅子者,非一人不能舞也。天下只有至尊本人有資格觀賞的樂舞,李昱竟敢在私宴上表演,他的家人全部一清二楚,這鬃毛便是鐵證。李昱繼承了李氏血脈,可他並不知足,還妄想成為真龍天子,其心可誅。」
萬壽公主從懷中摸出兩本冊子,丟向跪在地上的竇敬。那冊子工藝極為華麗,封面以泥金精心繪出桂花圖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