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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郎記起自己肩負的責任,抬手以袖拭淚,點頭應下。

牛車和驢的鞍轡早已備好,只等啟程。寶珠仍像往昔一般,在臥室里拖延磨蹭。韋訓亦如往日進屋去催她,見她正對著妝檯銅鏡發呆,妝畫好了,一頭烏髮依舊披散著,神色間透著些失落。先前曬傷已然癒合,長出了新皮,敷上薄薄一層粉,幾乎看不出膚色不均,只是黑了不少。

韋訓輕聲詢問:「既是出發日,要不雇個簪娘來梳頭,漂漂亮亮上路?」

寶珠眉頭緊皺,斷然拒絕:「不!我再受不了陌生人拉扯我的頭髮了。」

韋訓見她這般心有餘悸的模樣,清楚她又回想起不快的事。雖已撥雲見天,但想將那些陰暗回憶徹底驅散,就像等待新的指甲生長,需要漫長時間。

他沉思片刻,回身輕輕掩上房門,鼓起勇氣走到她身後,伸手拿起妝檯上的玉背梳,試探著問:「我……我應該不算陌生人吧?」

寶珠微微一愣,面露訝色,問道:「你真會梳頭?」

韋訓語氣誠懇,坦言道:「只是旁觀過……沒有為別人梳過,是第一次,不保證梳得美觀。」

寶珠從鏡中打量韋訓的神情,見他緊張中透著些許羞澀,湊近一站,新衣乾爽的味道與他本人冷冽澄澈的氣息一起傳來,自己也莫名跟著害羞了,面頰熱騰騰地浮起一片雲蒸霞蔚。

她垂下眼帘,故作鎮定地說:「那許你試一試,要是梳得不好,我會出言指點。對了,不能是……」

韋訓心領神會,迅速接過話來:「不能是墜馬髻,那不吉利。」

二人於鏡中相視,會心一笑,韋訓旋即恢復了灑脫無畏的氣質,戲謔道:「騎驢娘子威名遠揚,縱橫江湖,所向披靡,其實無需在馬上避讖。」

寶珠揚起下巴,傲然道:「手下敗將青衫客,還不速速動手,莫要耽擱了出行的吉時!」

二人嬉鬧一番,一起商議摸索,竟打理出一個尚算整齊的樂游髻。深秋時節,桂花凋零之後,菊花繼而吐芳爭妍。庭院中一叢叢開滿了疊金黃,韋訓摘了一捧,一朵一朵簪在她發間。

打扮停當後,寶珠心滿意足地邁出房門,戴上帷帽,翩然跨上驢背,一行人再度踏上旅程。

歷經觀音奴事件,眾人汲取教訓,決定低調行事。寶珠換了一領素淨圓領袍,看起來與旅途中最平凡的行人毫無二致。

然而,當她騎驢行經洛陽街巷之間,路旁的乞丐走卒們抬眼望去,只見一名青衫少年在前為她牽引韁繩,驢臀上懸掛角弓與箭囊,這情景落入眾人眼中,他們立刻猜到了這騎驢少女的傳奇身份,紛紛以敬畏的眼神護送她經過。

岐王李昱倚勢凌人,綁架扮演觀音的騎驢娘子,被其一箭斃命,此事早已悄然傳遍江湖。江湖中人揣測:岐王畢竟身為李唐皇族,乃雲端之上的頂級權貴,殘陽院縱然無法無天,行兇之後,起碼會逃離洛陽,暫避風頭。

豈料結局卻令所有武林人士瞠目結舌。岐王遇刺身死之後,不知怎得被冠以謀反罪名,闔府被朝廷抄家滅族,與其往來密切的高官顯貴亦紛紛落馬,落得個下場悽慘。而本應避走逃逸的殘陽院門徒,反倒個個堂而皇之繼續在洛陽自由來去,未受絲毫波及。

此事委實匪夷所思,讓人難以捉摸其中玄機。江湖中人不得不將這一切與陳師古那件「顛覆大唐,禍亂天下」的遺物相聯繫。江湖瘋傳:騎驢娘子手握這件神鬼難測的大凶兵器,方能達成這般玄之又玄的結果。

隨著奇聞廣為傳播,人們想起那神秘少女修習的是江湖罕見的軍陣功夫,遂產生出種種荒誕不經的猜測與臆想。如此,她的真實身份愈發顯得撲朔迷離、深不可測。

每逢有好事者向殘陽院門徒打探時,他們的反應頗為有趣。

起初,幾個人矢口否認騎驢娘子是殘陽院新首領。待這一系列奇事發酵後,他們轉念一想,尋思韋大欠下的人情債不知何時能討回來,理應讓他先付些利息。

只要口頭承認騎驢娘子就是殘陽院首腦,今後不僅可以將陳師古棘手的遺言推到她二人身上,倘若不慎闖下什麼禍事,也大可順水推舟,讓她背鍋。想通之後,這幾人心有靈犀般達成默契,閉口不言,來了個默認。

離開洛陽途中,寶珠一行人經過南市,不巧冤家路窄,再度與那名發生過衝突的紅袍官員狹路相逢。

舊事重現,眼見他的一眾隨員在前頭淨街驅趕行人,楊行簡咬咬牙,心下暗忖絕不能讓公主再三負屈,取出魚袋,決意與之一較高下,論個是非曲直。而韋訓已作勢捏動指關節,準備大打出手。

寶珠騎在驢背上,遙遙打量那官員的面容,回想在岐王府中並未見過此人。料想以他的品級,還不夠資格參加李昱的宴會。

剎那之間,寶珠心頭掠過諸般前塵往事。

跨越萬水千山,體會眾生百態,旅途的意義,或許就是一次又一次在塵世間求索自己究竟是誰。知曉自己真正的力量後,便再不用憑藉虛文縟禮抬高身份,更無需介懷外界評判。

騎驢娘子這名號她初時不喜歡,如今細細品味,倒有一種世外高人的超逸之感。況且全憑自己實力掙來,比起名不符實的萬壽尊號,並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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