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聽見,不屑冷笑:「自作多情。」
蒼頭繼續道:「那公主可是未婚下葬,豈能有這般傳言?我連忙奔回家報信,家翁和大公子把他綁了,派幾十個家生子送到昭義來,託付世交盧帥盯著。我家小公子生來俊秀,文采武功俱佳,自入了昭義幕府,節節高升。只是可憐心灰了,再不想成家的事。」
楊行簡將關鍵處翻來覆去問了幾遍,確認再沒什麼新東西,心中已然明了:《錯金枝》里涉及韓筠的部分大約是真的。但是文章最忌平淡,那儒生創作時擅自添加了公主的情節,硬是從單相思改作兩相情願,如此一來,才具備情天恨海的強大吸引力。
家主已被貶去鳳翔,皇帝余怒未消,韓家綁了韓筠遠遠扔到河北避禍,自然不敢主動宣揚。只是情節人物已經成型,哪怕以官府之力封禁,也難以阻止民間口口相傳,更何況他們如今正隱姓埋名趕路。
楊行簡若無其事朝隔壁桌使了個眼色,寶珠站起身,沉著臉結帳走人。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跨過街上橫流的污水,回去的路上寶珠越想越憋屈,偶然回頭,卻見韋訓隱隱有些得意之色,她怒道:「你高興什麼?!」
韋訓抿住嘴唇,忍著笑意說:「竹竿在那哭墳的時候,我早就掏盜洞把人偷走了。」
寶珠只覺氣血上涌,腦子裡嗡嗡作響。自己快七竅生煙了,這個促狹鬼還在得意自己出手比別人快。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怒不可遏地道:「你最快是吧?那今天夜裡你去一趟縣衙,把姓韓的首級取來給我!」
韋訓起初沒作聲,見寶珠臉都變色了,才敷衍了幾句。
是夜,在寶珠連聲催促下,他口中敷衍著:「好好好,行行行。」慢悠悠抬腿翻牆,沒入夜色之中。
自署官吏、財權自立的藩鎮與別地不同,軍隊由節度使麾下一級級軍將控制,縣級官員不能調兵。因此目前實際執掌中丘縣的,正是在此駐防的什將韓筠。手底三千軍健一半負責城內防禦,一半部署在邊境。
不過,這些跟韋訓沒什麼關係。他如鬼魅般盪入縣衙,閒庭信步逛了一圈兒,很快在明府內宅東花廳找到了目標。
第一眼看見這個年輕將領,韋訓心中篤定他就是韓筠。
他長得並不像竹竿。寬肩窄腰,挺拔如松,與霍七相仿。穿一身墨底聯珠對豹紋圓領缺胯袍,幞頭外纏抹額,作武將日常打扮。只是軍中抹額慣例用大紅色羅帕,獨他戴著一塊白的。
此刻,這個年輕將領手中握著一卷詩,在燭光下靜靜閱讀。
韋訓隱匿在陰影中暗自打量。他本沒打算取人性命,只是抱著疏懶的心態過來瞧一眼,以應付寶珠。可如今親眼看到目標本人,竟莫名從心底湧出一股強烈的反感。
昌黎韓氏。殘陽院門徒多數沒有正經名字,身為無籍棄兒,韋訓此前從沒想過姓氏有什麼特殊意義,只不過是一個稱呼工具。他武功卓絕,無人不服,平日驕傲自負,從未因出身感到自卑過。
然而此刻,他卻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只因投胎投得好,不僅天生具備讀書識字的特權,甚至有資格公開與寶珠議論婚事。
她曾說過將來不缺枕邊人。等她抵達幽州,回到原本的世界中,身邊圍繞的想必都是這樣的人物了吧。
這是能合法擁有「身份」的人。而師父隨口起名的盜賊,只能永遠藏身陰影中。
韓筠猛然抬頭,疑惑而警惕地打量四周。視線所及之處沒什麼異樣,卻隱含一種難以言喻的危險氣息。他放下詩集,伸手摸向腰間佩刀,鎏金刀格的冰冷觸覺使人定心。
大約是敦業坊的事讓自己有些敏感了,他暗自思忖。連續有人急病猝死,可不是吉兆。
急病猝死。這個不經意間划過腦海的詞,瞬間讓他聯想到那座高聳的覆斗形封土,心間一陣刺痛。
就在此時,親兵來報:「都頭,劉明府求見!」
片刻之後,中丘縣令劉泰與韓筠的副將陳如淮匆匆到來,同行的還有兩名參謀。
夜間造訪,必無小事。韓筠急問:「有敵情?」
陳如淮搖了搖頭:「是城內的事。」他看向縣令劉泰,對方神色凝重:「敦業坊又死了六個人。里長說人發病兩日之內就亡故了,裡面不乏青壯年。」
韓筠一驚:「這麼快?不像是普通疾病,難道是瘟疫?」他看向劉泰,問道:「明府歷練老成,以往這種事怎麼處理?」
劉泰道:「一般是將病人送往寺院,方便僧侶集中照顧,做法事祛除疫鬼。不過如今借住在寺院的旅客也人滿為患,難以接待。」
陳如淮建議道:「乾脆封鎖坊門,給他們點糧食,等疫病自生自滅。」
韓筠沉下臉來:「我們是王師,不幹這種殘民害理的事,派人快馬去請邢州醫博士、醫學生前來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