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只聽隔壁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麼重物從房樑上墜落下來。緊接著噔噔噔疾步聲響,一個人大步走入屋內,又羞又惱地沖他咆哮:
「別摸了!那是李元憶的手印,不是我的!」
寶珠遠遠看見那張帖,心中便覺不妙,眯著眼仔細一瞧,果然是自己的筆跡。她依稀記得自己抄過那首詩,給弟弟李元憶當字帖,後來被他弄髒了,就隨手賞給了親近的宦官。如今被陌生人拿在手裡賞玩,叫她如何不惱?
韓筠正沉浸於悲痛之中,忽然看見早已逝去的萬壽公主怒氣沖沖走進屋裡,整個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瞬間凝固了。
寶珠柳眉倒豎,厲聲質問:「你從哪裡得到這幅帖的?!」
韓筠神情恍惚,怔怔地答道:「以百金從魯源內侍手中所購……」
眼前所見光景如此生動,她甚至背著一張角弓。韓筠心下茫然,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我是在做夢嗎,還是死了?難道是瘟疫?不知不覺就死了,真夠快的。」
寶珠劈手從韓筠手裡奪過捲軸,原想撕個粉碎,怎奈裝裱在錦緞上,一時撕不爛。抬頭看見他胳膊上纏著白麻,戴白抹額,她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這自作多情的田舍漢,枉口拔舌的乞索兒,你有什麼資格給我戴孝!」
被心上人的鬼魂當面斥責,韓筠羞愧得無地自容,整個人熱騰騰如同煮熟了撈出來的蝦子。他心道公主嗓音清澈悅耳,如金聲玉振,罵人卻如此狠辣,比他爹用馬鞭抽人還要疼些。
「我……筠……」他手足無措囁嚅了兩句,還沒想出要說什麼,正低頭思過時,卻意外發現來者腳下有明顯的影子。
他疑惑地思索了片刻,壯著膽子越禮抬眼,仔細瞧了瞧公主的面容。
除了見她射黃羊而一見鍾情那回,後來韓筠時時留意,當值時又遠遠見過幾次公主。只是她總在大批侍從環繞下騎馬疾馳而過,最近的一回也超過五丈遠,從未有幸近距離瞻仰貴主真容。
眼前公主的芳魂如生前一樣明艷動人,烏緞般的頭髮上插著一把玉梳,神采奕奕,一副氣血充沛的模樣。深秋夜半寒冷,她盛怒之下胸脯起伏,口鼻處依稀能看到白霧翻騰。
韓筠心中疑惑不已:為什麼鬼魂會有影子?說話時還有熱氣?
因一幅舊字帖,寶珠沒能忍住沖了出來,一下子將原計劃全盤打亂。她一向自視甚高,韓家拒婚是一塊解不開的心結,才屢屢因此失態暴怒。眼看韓筠的眼神從迷茫困惑轉作疑慮,只得改弦更張,另想辦法。
寶珠索性昂著頭,走到主位坐了下來,一言不發,等著看對方的反應,再據此決定策略。
孽緣所致,雖數次與此人發生非議糾葛,她倒是第一次見韓筠本人。但見此人劍眉星眸,俊雅清逸,縱是心中有氣,也得承認他確實長得不錯。燭光之下,他白孝在身,神色悽然,顯得尤為動人。
韓筠如陷霧中,難以分辨眼前景象究竟是夢中幻境,還是芳魂顯靈,他俯身將她扔在地上的捲軸撿起來,輕輕拂去灰塵,悉心卷好,恭恭敬敬雙手呈上,輕聲解釋道:
「筠曾在某次宮外宴會上,見魯內侍公然拿著公主墨寶炫耀,實在看不過眼才以錢財贖買,絕非有意搜羅。正是因這幅字激勵,我才決意奔赴疆場,願以身報國收復失地,只當是公主遺言所託。今夜芳駕蒞臨,恰好物歸原主。」
寶珠不置可否,冷著臉接過去,隨手扔到桌上。
韓筠看到她十指染著半截鳳仙花汁,心神激盪,暗自思忖:不管是夢、是魂,總是天人感應。此前造化弄人,如今面臨絕無僅有的機會,定要傾訴表白,以償遺恨。
這般想著,他憑一時血氣之勇,含淚傾訴起來:「筠患此痴病久已,時至今日,方有幸得見公主入夢,故特訴衷腸。您在世時家父作梗,致使你我二人有緣無分。然筠對公主一片赤誠之心,金石不渝……」
韓筠的傾訴尚未盡興,突然之間,一股森冷徹骨的涼意從脊背躥升,他頓覺不寒而慄,那股無遮無攔的殺意竟如同有形的兵器迅猛襲來。他畢竟是經歷過沙場的人,反應極是迅速,本能地拔刀轉身,擋在寶珠身前。
「公主請勿擅動,這屋中似乎還有別人。」韓筠警惕地說。
今日這般異樣已是第二次出現,不能再推給錯覺。他持刀左右掃視,然而屋內寂然無聲,沒有發現敵人的一鱗半爪。難道是成德派來的刺客?
他想立刻召來親兵與蒼頭細細搜查縣衙,可一想到公主在此,不便讓閒雜人等叨擾,不禁有些猶豫。
「把刀收起來吧,人是我帶來的。」身後傳來的女聲讓韓筠猛地一愣。
他在殺意之中緩緩轉過身,只見萬壽公主神色冷峻,端坐在上首。她朱唇輕啟,說道:「你以為我會深夜孤身出行嗎?」
燭光輕輕跳躍,她端嚴高貴的影子映在牆上,看起來比本人體型大得多,愈發顯得氣勢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