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命人騎著母馬,在牧場西側隔著一段距離來回溜達,母馬們呼喚馬駒的叫聲與排泄物散發的氣味,順著西風悠悠飄向牧場。
正所謂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寶珠很清楚:戰馬以公馬為主,即便久經沙場訓練有素,它們依然抵擋不了異性的誘惑。牧場中數以千計的戰馬開始騷動不安,卻礙於圍欄阻隔,無法奔赴心馳神往之地。馬群中的頭馬們憑藉著優勢地位,擠到了西側圍欄邊緣。
這些只有馬兒能夠感知的微妙氣息,人類的感官難以察覺,契丹牧馬人雖發現馬群躁動,卻看不到母馬的影子。白日間,這些細微的異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
夜幕降臨,萬籟俱靜。
子時一到,牧場東側驟然傳來驚天動地的炸裂巨響。那聲音分四個地點逐一爆發,如地鳴、如驚雷,瞬間撕裂了寂靜的夜。
馬兒是對聲響極為敏感的動物,更何況是這種聞所未聞、猶如天崩地裂的奇異巨響,紛紛驚得前蹄躍起,嘶鳴不止。恐懼與躁動迅速蔓延開來,出於本能,受驚的馬群瘋狂逃離發生巨響的東方,撞擊踐踏,須臾間衝破了西邊木質圍欄。
頭馬們白日間受到母馬誘惑,本就聚集在牧場西側,此刻聽到巨響,毫不猶豫衝破圍欄奪路而逃。馬匹向來有跟隨頭領的習性,見頭馬向西狂奔,便也潮水般追去。轉瞬之間,五六千匹戰馬仿佛洶湧的浪濤,呼嘯而去。
這四聲巨響,源自四支用於祛疫的爆竹。
寶珠在翻找楊行簡的絕命詩時,意外在他的包裹里發現了這些東西。
死於時疫的楊芳歇是楊行簡解不開的心病。那一日旁觀青陽道人以神奇手段壓制中丘縣瘟疫,他大為折服,遂懇求周青陽賣給他幾隻爆竹,想著將來再遇此類疫病,好用來驅除疫氣。
周青陽起初不肯將爆竹給予外人,可經詢問後得知,這姓楊的是因為愛女死於瘟疫才有此請求,醫者仁心,終究破例給了他四支。並反覆向楊行簡強調,她已經調整過火藥配方,這爆竹雷聲大威力小,專門用於祛疫,要想用它害人,頂多炸掉手指罷了。
而寶珠此次突襲所需要的,恰恰正是這震耳欲聾的響聲。
河朔之地的人少有見識過火藥的,河朔的馬匹更是從未經受過此種驚嚇。深更半夜,這一聲接一聲的駭人巨響令人馬皆亂,牧馬人與附近兵營的騎兵被爆竹驚醒,聞到空中傳來刺鼻的硫黃氣味,一時間六神無主,驚惶失措,不知天地間發生了什麼異變。
此時此刻,寶珠正靜候於群馬逃離的路線上。
按常理,離開柵欄後,馬群本應四散而逃。但寶珠精通馬性,白日裡巧用母馬的氣味掌控了頭馬的位置,夜間再以爆竹驚馬,如此一來,馬群便朝著她預定的方向奔逃而來。
五六千匹受驚的戰馬同時發足狂奔,氣勢直如山呼海嘯,地面劇烈震顫,即使是在深夜,也能看到那洶湧洪水般的大片黑影橫衝直撞,即將奔到眼前。世間無人能夠阻擋這股巨力,稍有差池,就會被鐵蹄踩成肉泥。
跟隨寶珠的親兵見狀,心中湧起本能的驚恐,有那沉不住氣的,忍不住揚聲提醒:「公主,差不多了,快走吧!」
「還不夠近。」
寶珠穩穩騎在驢上,直面洶湧而來的驚馬,等待最合適的距離。
從翠微寺出發那一天起,她就發覺廬山公雖然模樣丑怪,卻擁有萬里挑一的獨特長處。它不怕巨響,無論是人聲長嘯還是火藥爆炸,都能鎮定自若,沉著應對。再加上它是頭母驢,自然也不會受到異性氣味的干擾。
面對排山倒海般湧來的驚馬,親兵們的坐騎早已慌亂得難以駕馭,廬山公卻如岳峙淵渟,絲毫不為所動。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大地在鐵蹄下顫抖,馬群越來越近,親兵們的坐騎不顧主人喝罵,嘶鳴著轉頭逃竄。寶珠騎在驢上,從容不迫掏出火摺子,引燃了火把。
黑暗中,這一星火光瞬間吸引了頭馬們的目光。
「來啊,快過來!到媽媽身邊來!」寶珠以契丹語高聲呼喊命令,她高亢清脆的嗓音順著西風飄向馬群。
這些戰馬平日由契丹牧馬人照料,對這種語言的命令最熟悉。在驚恐的黑夜中,火光與熟悉的語言如同一盞明燈,讓迷茫的驚馬找到了方向。頭馬率先向著寶珠奔去,馬群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