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暮色沉沉,靜室內昏暗不明,飄著一股草藥氣味。
山村野地,買不到像樣的香料陪葬,十三郎拿了些氣味清苦的藥材灑在遺體周圍,想來是在努力掩蓋逐漸散發出來的屍臭。所有人都竭盡全力了。
「今日是你的頭七,也是我十八歲的生辰。以前總是你去取敵人首級,這回換我了。」
寶珠將裝著仇人頭顱的木盒置於韋訓床前,當作祭品。他清秀白淨的面容隱藏在暮色之中,一眼望去與生前沒什麼區別。可她卻不敢再伸手摸他,生怕碰觸的手感如今日那些屍體一樣,破壞了往昔美好的回憶。
「箭無虛發,仇不過夜。這一夜我親手殺的人,比你一生還多。」
她哭不動,也笑不出。所有的氣力與情緒都在這七日內消耗殆盡,只剩下麻木的疲憊。雙腿雙臂虛脫綿軟,寶珠背靠著床,緩緩跌坐在地,身上仿佛承托著泰岳,脖頸、肩膀、腰背都深深地垮了下去。
「這就是命的重量嗎?真的好沉啊……」
她就這般癱坐在靈床前,沉默不語,直至殘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徹底消失,天色全然黑透。
寒鴉淒切,冷月如霜。不知何時,於夫人悄然走進來,輕輕跪坐在她身旁,抬手將她一縷斑白散亂的髮絲掖在耳後。
「該放手了,公主。」她柔聲說。
寶珠轉過頭,倚靠在她頸窩間。許久許久之後,靜室內響起一句極其微弱的嗚咽:
「入殮吧……」
作者有話說: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第219章
馬在遠聽聞自己賒給騎驢娘子的那批母馬,竟被她用來施展「美馬計」,一舉將成德騎兵全數殲滅,驚得一跤跌坐在地,半天緩不過神。他心裡清楚,自己在成德怕是待不下去了,恰逢於夫人前來拉攏,他立刻收拾細軟,舉族投奔。
馬在遠身為本地豪強,在他的帶動下,以馬家為首,陸陸續續有豪族、流民、逃兵、山賊投奔過來,加上願意歸附的降將戰俘,如百川赴海一般,寶珠麾下迅速聚集起一支上萬人的部隊。
這些人對自己投奔的首領李寶珠有著五花八門的奇妙認知。
有人說她是江湖人稱「騎驢娘子」的絕世高手,武功深不可測;有些人堅稱她是死而復生的萬壽公主,身負皇室血脈;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語,傳言她手裡握著一柄能夠顛覆天下的神兵利器;還有人言之鑿鑿,說殲滅成德騎兵的將領韓竹是她的面首之一;有人稱她曾在昭義大展神威,祛除瘟疫,因為那裡來的人都說「寶珠(爆竹)滅疫」……
無論何種說法,寶珠一概不予回應,也懶得解釋。在眾人心中,唯有一個共識無可爭議:她是傳奇的中心,是故事的主角。
這支來自四面八方的隊伍原本想自稱娘子軍,可巧,與平陽昭公主的部隊重名了。袁少伯建議,公主以一枚缺角的玉梳當作帥印,隊伍可稱為「玉梳軍」。
對這些前來投奔的人,寶珠承諾:北上勤王,要讓大家有坐騎可用。
她反手又用了一回「美馬計」:命人將母馬牽至井陘關最狹窄的山谷中,利用它們呼喚馬駒的回聲,讓聲音在山谷間不斷迴蕩,盤旋於高空,傳播至最遠處。
那些失散在大山深處的戰馬驚魂未定,又餓又怕,聽到遠方母馬的呼喚,仿佛尋到救命稻草,逐一從山林間探出頭,撒腿奔向井陘。不費一兵一卒,回收了八成戰馬,眾人再次折服於她用兵如神的手段。
瑞龍腦香囊早已不知遺落到何處,寶珠沐浴更衣,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從京觀上沾染的刺鼻屍臭洗掉。不知幸與不幸,頭髮變短了,否則還不知要怎麼打理。
十三郎包攬了將遺體入殮封棺的全部流程。但寶珠不打算把他葬在成德,想著日後離得近些方便祭拜。於是命人裝在馬車上,準備移棺至幽州。
起殯這一日,她扶著棺木,輕聲叮囑:
「你投胎的路上慢些走,別跑那麼倉促。我許你一片樂土,將來無論做人還是做狸奴,無論你投胎在哪裡,都能衣食無虞。」
玉梳軍拔營啟程。
雖有梁什濟、馬在遠等人獻上的價值連城的名駒,可寶珠仍然執著地騎著廬山公。當領軍的主將選擇騎驢出行,驢就不再是受人輕視的劣乘,而成為世外高人特有的品位象徵。那是高情遠致,是仙風道骨,是超凡入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