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駁啊,快反駁啊!拿出一個合理的理由說服我!寶珠內心瘋狂地叫喊著,祈求著,可面前與自己血脈相通、生死與共的兄長卻陷入沉默。
李元瑛面無表情地看著妹妹,一言不發,纖長睫毛在清瘦的臉龐上灑下陰翳。他的沉默坐實了寶珠的猜測。
她絕望已極,眼中含淚,憤怒地吼道:「你竟然在母親的死因上撒謊,害我背上殺兄囚父的污點,只為了登上皇位!」
「不僅僅是為我,也為你自己。」李元瑛語氣平靜得可怕,「你與他父女情深,如果不推你一把,你無法作出恩斷義絕的決定,跟我一起謀反弒父。」
寶珠只覺天旋地轉。她悲哀地想:權力是有毒的,越接近權力中心,越容易被無人能敵的欲望吞噬,最後異化成苟延殘喘的怪物。哪怕是世間最純粹的感情,一旦捲入權力的漩渦,也會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父子相殘,夫妻義絕,兄妹反目,此起彼伏。
怒火瞬間沖昏了頭腦,血液之中仿佛有滾燙的岩漿在流淌。她徑直撲了上去,與李元瑛扭打在一起。
兩個漂亮孩子在蓬萊殿內摔跤。
宮人們笑吟吟地圍在四周,分別為兄妹倆吶喊助威。小小的公主咄咄逼人,將角牴鬥士傳授的招式一絲不苟地使出來。韶王比她年長七歲,明明能單手制服妹妹,卻故意示弱,假裝與她勢均力敵。兩人抱作一團在地毯上來回翻滾,乍一看戰況十分激烈。
「公主!快用絆摔呀!」有人提醒道。
寶珠依言行之,抓住兄長的腰帶,努力去勾他的腳踝。李元瑛順勢倒了下去,寶珠立刻乳燕投懷般撲到他身上,用蓮藕似的胳膊使出壓制鎖技。
「投降嗎?!」她興奮地高聲叫著。
「好吧,我認輸。」少年笑了起來,托著小妹腋下,用力將她高高舉起,「寶珠真厲害,是天下第一力士!」
小姑娘被眾人簇擁著,志得意滿,笑逐顏開,由內而外光明剔透,沒有一絲陰霾。
十多年後,同樣是這兩個漂亮孩子,在空蕩蕩的蓬萊殿內摔跤。
無人助威歡呼,二人徹底甩開角牴規則,使出全身力量,咬牙切齒,拼上性命要將對方制服。
李元瑛憑藉高大的體格和體重優勢,暫時占據上風,以關節技將妹妹鎖在地上。
寶珠一時不能翻身,被絞得眼冒金星。她提起膝蓋猛擊他腿上的舊傷,李元瑛悶哼了一聲,但沒有鬆手。
於是她再向上竄動,調整姿勢後提膝狠狠搗向他肋下柔軟處,那裡沒有骨骼保護,能直擊腑臟。一擊奏效,李元瑛鎖定她脖頸的胳膊鬆了。久病纏身的他,早已不復往日健壯,無力保持優勢。
新星冉冉升起,舊人光芒漸逝。
寶珠趁勢抱著他的腰翻滾,瞬間扭轉乾坤,騎在兄長身上,握緊拳頭砸向他的臉。
一拳,兩拳……李元瑛皮開肉綻,滿臉是血,肩背四肢鬆弛下來,失去了抵抗之力。
寶珠的拳頭懸在半空,正當她遲疑接下來該怎麼辦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後殿窗紙上映出晃動的長槍影子。她定睛一看,約有十幾名武士悄悄聚在蓬萊殿外——金吾衛執勤都是兩兩成雙,有固定的儀仗隊形,不會這樣聚集成團。
她頓時心下透涼,氣得渾身發抖,騎在他身上,狠狠揪著他的衣襟叫道:「你派兵埋伏我?!鳥盡弓藏,打算談判破裂就叫人進來除掉我?!」
李元瑛被她幾下重錘打得失神,一時不能作聲。寶珠居高臨下,憤怒地咆哮:「你叫啊!怎麼不出聲?!」
「還沒徹底翻臉……」他偏過頭,吐出嘴裡的血水,輕聲道:「我們的利益仍是一致的。我需要你攝政監國,你必須有我傳位給你才法理正統。你與我共天下,約定依然成立。」
滾燙的淚珠一滴一滴落在赭黃色袍子上,砸出一朵朵暗色的水痕。這衣物雖不奢華,卻是帝王專用的顏色,無人敢於僭越。為了這個位置,他們一路披荊斬棘,腥風血雨攜手走到這裡,卻終究物是人非。
寶珠泣不成聲地質疑:「難道那都是假的?我們自幼朝夕相伴,相親相愛……」
李元瑛氣息奄奄,低聲說:「都是真的。這就是天家之愛,隨時可能變質。哪怕你親手帶大的孩子,將來也可能為了奪權背刺你。會有很多人擁護他,僅僅因為他是個男孩兒。所有李家男子都會覬覦你的位置,你不能相信任何人,隨時都要留後手——就像我這樣。」
「噢,原來只為這句話。你恨元憶,讓我提防他。」
黃袍內裹著的人瘦骨嶙峋,在毆鬥廝打的過程中,寶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虛弱。眼前不由自主浮現出一母同胞的兄妹二人,在這座殿堂中嬉戲打鬧、讀書習字、抵足而眠……無數個溫暖片段湧入腦海。她自幼欽佩愛戴的兄長,他聰慧睿智,無微不至地愛護她。可如今兄妹鬩牆,他被自己打得頭破血流,動彈不得。
寶珠又看了一眼後殿窗欞間晃動的槍影。桌子翻倒,茶盞滾落,二人打鬥的聲音外面必然聽到了,但他始終沒有下令動手。還能怎樣呢?一怒之下與他同歸於盡嗎?啟程謀反時,她就很清楚:無論事成事敗,這條路沒有回頭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