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兄妹親密無間,哪怕隔著半個宮城,公主也要大老遠趕去和兄長同席用膳。可自從聖人摔傷,公主竟然沒有親自去探望過一回,只早晚讓近侍過去問候一聲。
從前她經常輕裝簡從在宮中穿梭,如今也恢復了應有的儀仗規模,出入時親衛不離左右,身後還總跟著兩名捧著弓箭和箭囊的隨從。直到李元瑛傷愈,面容恢復如初,她才過去小坐了一會兒,不咸不淡地聊了兩句閒話。
宮人私下不免有傳言,說貴妃玉殞的蓬萊殿,其風水似乎對她的後代也不利。
暴烈的情緒平復後,寶珠逐漸意識到那天的衝突有些疑點。常蘭芳年逾古稀,命不久矣,等唯一的證人過世,真相就會掩埋在地底,李元瑛沒必要提前引爆這個隱患。以他的精明,若真想告知母親過世真相,編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絕非難事。
他似乎是故意讓她察覺到破綻,促成這場決裂。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皇權獨一無二,帝王與儲君自古以來便是一對矛盾體。帝國的傳承必須有繼承人,但權力傳承卻微妙之極,如同高空走索,需要時刻小心平衡。一旦失衡,必然分崩離析。高祖與太宗、先帝與諸子、她與李元瑛,以及未來可能的儲君,都逃不過互相猜忌的宿命。
寶珠隱約猜到了兄長的目的。她愛他至深,正如他愛她一般。唯其如此,爭端才尤為傷人。無論如何,用母親的死因欺瞞圖謀,此事無法輕易翻篇。關係如同玉器上的裂紋,一旦出現,就再不能恢復如初了。
最令她痛心的是,從此失去了世上最後一個能讓自己安心慟哭的懷抱。
而時局也容不得她沉溺悲傷。趁著唐廷權力交接的時機,吐蕃再一次侵擾劍南西川,淮西節度使蠢蠢欲動,朝堂黨爭不休。她接手的是個內憂外患的爛攤子,若再陷於內鬥,更無暇處理正事。
李元瑛傷愈之後,不再出席日常朝會,隱居於清思殿養生,只在初一十五的大朝上露一下臉。寶珠自幼受寵,曾得先帝特許不必早起請安。沒想到成年之後,卻要每天天不亮爬起來準備上朝。
政變大半年後,一個涼爽的秋夜,承天萬壽公主盛裝打扮,以儲君身份在麟德殿接見南詔使節,舉辦盛宴。特使獻上的禮物是一對白色小象,和一盒瑞龍腦。
金盒開啟的瞬間,熟悉的香氣勾起了她的回憶。隨著時間流逝,艱難坎坷的記憶逐漸模糊,旅途趣事卻愈加清晰。
如今與那段旅行相關的東西,僅剩下一柄匕首和一頭驢子。匕首她常佩在腰間防身,廬山公也被送到長安,經常馱著她四處走動。可真正想念的人,卻依然杳無蹤跡。如同傳奇志怪中的奇人異士,故事結束後便隱入黑暗,徒留悵然遺恨。
麟德殿內列燭如晝,笙歌鼎沸,宴會的主角卻鬱鬱寡歡,大臣到使節都看得出來。使節不禁心下忐忑,不知是禮節有誤,還是獻禮不稱天人心意?
最後,是衛國公悄悄喚來公主喜愛的太常寺金髮樂人獻舞,才讓她露出一絲笑意。
寶珠回過神,強打精神,命人將豐厚的回贈禮品轉交使節。這場盛宴並非為了娛樂,而是要展現大國風範,與南詔交涉,拉攏對付吐蕃的盟友。
宮宴散場後,公主在扈從簇擁下,款步離開麟德殿。
夜已深沉,步廊昏暗。前方兩列儀仗侍衛提著角燈開道,公主身著曳地長裙居中而行,身後兩名內侍捧著弓與箭囊,接下來是捧著巾帕銀瓶、銅鏡梳篦各種雜用器具的宮女,一對接一對,長長的隊伍綿延百步,如同仙人出行。
行至宮闕轉角處,侍衛先行通過,公主隨後轉過去。當捧著弓箭的內侍低著頭跟上時,卻發現公主不見了,視線內是前方提燈的侍衛後背。公主仿佛融化在空氣中,地上僅餘她的蓮花寶冠,咕嚕嚕原地打轉。
「公主?」內侍揉了揉眼睛,茫然呼喚了一聲。
侍衛們聞聲轉身,看著空蕩蕩的步廊,頓時慌亂起來,手按刀柄,提起燈四處搜索。
「公主?!公主?!」
步廊外只有秋蟲鳴叫,無人回應,她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一百多人的扈從隊列中。
一名宮女偶然抬頭望向夜空,只見朦朧月色下,一條輕薄透亮的團花披帛由空中緩緩飄落,宛如天人升空時遺落的羽衣。
「快看!公主升天了!公主她又升天了!!!」
驚叫聲劃破夜空,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大驚失色、誠惶誠恐、回驚作喜、敬若神明……種種混亂情狀迅速從麟德殿蔓延開來。扈從們亂作一團,趕忙派人快馬向聖人稟報——承天萬壽公主如傳說般,再一次羽化登仙,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