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吃了一驚:「全好了?!」她舉起燭台,仔細端詳。他比去年消瘦蒼白的可憐模樣好了許多,人結實了,連清苦的面相都有了些許微妙變化。回想他剛才抱著自己騰雲駕霧般的輕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韋訓如實道:「已好了九成,偶爾不適,泡泡熱水便能緩解。」
「我不信,把手伸出來!」她命令道。
韋訓有些猶豫,胳膊欲抬又止,被寶珠一把擒在手裡。因怕他耍詐,順手擼起他袖子,從手指一路摸索到小臂。他的體溫雖然仍比常人低一些,但已不再是冰冷僵硬、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狀態了,甚至昔日受刑挑斷手筋的疤痕都微不可見。
韋訓覺得心臟猛地一顫,有些不對頭,連忙抽回胳膊,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這幾個月被師弟百般埋怨,磨得耳朵起繭。他心底也覺得不告而別不妥,想著好不容易修得心如止水,便來正式辭別。本打算夜裡敲敲寢殿窗戶,跟她簡單說兩句話就走,沒想鬧出這麼大動靜。
誰曾想潛入宮殿後,一眼便看見那金髮胡兒在她面前大獻殷勤,立時心煩意亂,什麼道法自然、清靜無為都忘了,等不得夜半無人時,便出手將人從扈從堆里偷走了。
此刻心裡撲騰撲騰亂跳,他故作鎮定,認真叮囑:「你讓人把宮裡的樹都砍了吧,刺客很容易藏在樹影里。我蹲在樹上,竟沒一個人想起抬頭查看。」
寶珠一聽,心登時涼了半截,暗想:他這是自斷退路,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此念一出,只欲落淚。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更為矜持高傲,強行忍住淚意。
韋訓想起此行還有一件要事,說道:「十三郎很想你。」
寶珠冷冷地問:「小賊禿如今在哪裡落草?」
「在萬年縣流浪化緣。」韋訓垂著眼睛,低聲道:「他……他尚未沾染江湖習氣……」
寶珠心領神會,傲然道:「讓他去掛籍的寶台寺等著。我曾許你們師兄弟一生榮華富貴,既然你不肯要,我全都給他。」
該說話的都說了,該就此作別。韋訓叉手一拱,灑脫地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說罷轉身從道觀走了出去。
人剛跨過門檻,寶珠登時淚水決堤。
她生來心高氣傲,從不屑於哀求,也知道二人殊途,他天性無拘無束,絕不會受人要挾束縛。
可終究心有不甘。往後,她可能會擁有很多情人,但再也不會有人能真正走進她的心裡。
她渴望留住一個能夠安心慟哭的懷抱,一個可以毫無保留予以信任的人。
她需要一個桀驁不馴的野性生靈,永不盲從自己命令,會說出「生命有其重量」,提醒她不要被皇權異化成面目模糊的怪物。
為了這個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無論強取豪奪還是陰險算計,也一定要捕獲他。
寶珠提起裙擺,追了上去。
大角觀建築群位於大明宮東北邊緣,距離宮牆只有五百步。以韋訓的腳力,可說是一蹴而就。可他卻走得極慢。
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一名技術拙劣的獵手,腳步聲跟小兕子一樣響亮,時不時傳來環佩相撞的叮咚聲。
回去吧,回去吧。他緩緩前行,心中愁緒難平。她羽翼已豐,不再需要自己保護。觀音歸位,功成身退,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抬頭望去,朱紅色的高大宮牆近在眼前,只要提氣縱身一躍,便與她再無瓜葛。不管是金髮胡兒還是俊俏和尚,眼不見心不煩。可不知怎的,雙腿如灌了鉛,腳筋仿佛又擰了,那口氣沉在胸口,始終提不上來。
獵手趁勢出擊。
寶珠騰騰騰快步追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一把摟住他。
從未對付過如此厲害的「擒拿術」,韋訓一時寸步難行。
「最艱難落魄的那段旅程,是你在身邊陪伴保護我。我知道往後的路,你不能再陪我了,可是……可是……」
寶珠將熱乎乎的臉蛋埋在他肩後,抽了抽鼻子,聲如蚊吶,啾啾說:「從這裡走回麟德殿太黑了,你就不能陪我到天亮嗎?」
韋訓只覺眼前銀光炸裂,後頸發麻,頭腦一片空白。
等他回過神,已經懷抱著寶珠猛衝回觀內,把她放在一張几案上,激烈擁吻在一起。他掙扎著抓住水面上殘餘的最後一絲理智,使出移山填海般的強大毅力,抓住她肩膀推開了一點,喘息著說:
「我得說明白,這事跟襪子沒什麼關係……」
寶珠見獵物已經落入陷阱,還在負隅頑抗,不禁罵道:「快閉嘴!我比你懂得多!」接著緊緊抓住他後脖頸,再次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