萇濯換了一身煙色的便服,整個人看起來氣質比白日裡可親了一些。年過四十的劉家主眼淚汪汪地攥住他的手,長嘆一聲:「若非白日裡郎君出言相救,幾使我身首棄於席上!」
這太陰君一樣的美人微微笑了一下,安撫地拍拍疊在自己手上的那一隻手:「為人臣者,當規勸主君,濯不過是盡分內之事罷了。」
劉家主擦擦眼淚,穩定了一下心緒:「不知郎君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那雙藍色的眼睛映照著他,沒來由地讓他有點發冷。
「是為足下安危而來。」萇濯說。
嬴寒山是什麼樣的人?
有人說她是仙人,曾經有人看到她如同黑鳥一樣飛行於林間,有人說她騎著一隻白鹿來到淡河,停在肩膀上的鳥雀化作了那個叫嬴鴉鴉的少女。
有人說她是山君,是淡河山上一隻噬人的猛虎,淡河大疫的怨氣讓她擁有了人形,步入人世間征戰的血池,吞噬血肉來提升修為。
但說到底絕大多數人不信那些邪門的說法,在他們眼裡她就是個人而已,一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十分勇武,又確實懂得兵法的女人,至多會一些方術。
她倒不一定真的吃人,不到窮途末路,沒有多少人願意嘗試那玩意,但她的確有幾日間屠乾淨一城所有官員的惡名。可也有人說她是一位非常隨和的將領,會在瘟疫時施藥,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雪裡或泥地里,或者是和一個小孩子分食粗糙的點心。這個女將的形象在清晰和模糊之間不斷轉圜,誰也說不清楚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但現在,從她最信重的那個人口中說出來的話,應該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將軍並非暴戾之人,」他說,「她確實不曾放任士兵擄掠。」
劉家主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露出一個放鬆的微笑來。
「……然而,將軍並不那麼喜歡世家。」
她不喜歡世家有什麼奇怪的,你看她像世家出身嗎?人只會喜歡和自己同一階級同一立場的人,她都不是世家子,她憑什麼喜歡你們?裴紀堂?裴紀堂是個特例呀,你看他窮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哪裡像是世家子了。
「濯已經勸說過將軍,可保足下近日無虞。但足下細思,將軍終有一日要與峋陽王刀兵相見,到那時難免波及周遭世家。將軍或不傷足下家眷,但未必會顧及足下房屋田產,到時將足下一家趕了出去當做平民以待,那不是沒有可能的。」
剛剛露出來的微笑僵住了,這位家主又要去抓萇濯的手,想了想改成袖子:「先生救我!我劉家經營數代才落下那麼一點田產家資,若是失了,我有何面目黃泉之下面見列祖啊?」
這面目如玉的青年很悲憫地垂下眼睛來:「足下知先父曾於峋陽王朝中為官,濯亦深知經營一家之難處。」
他懇切地看著劉家主,讓後者又燃起了希望。看啊,這是多麼美多麼通情達理的郎君,最主要的還是「自己人」!他可不是那些底下爬上來的泥腿子,他必是和自己一遭的。
「但是,大將軍雖然信重濯,卻也不會盡聽濯之語。如今足下同行者言語已經冒犯大將軍,再想要令大將軍開顏,必得有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