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紀堂抬起頭來,風吹動著鑲領的毛皮,也吹動著他鬢角散下來的髮絲。他肅然地注視著眼前這使者的臉,沉下語氣:「此旨是宣與裴某,還是另有旨意宣與他人?」
「只宣與刺史。」他說,「但聖上有命,茲事體大,令淡河府眾咸至此地聽旨。」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那使者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釘在了自己臉上。
從剛剛開始,他就刻意迴避與眼前這人對視。像,太像了,簡直像得讓人生出恐怖來。他是個年輕士子,未曾見過裴相年輕而未蓄鬚的樣子,但當他從車上下來,看到眼前這人的一瞬,只覺得像是某種帶著壓迫感的幻影在此地復現。
一個年輕的裴厚之就站在這裡。
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裴相併不用這種眼神看人。那衰老的權臣總有些不知真假的和藹笑容,微微眯起來的眼睛難以看清楚神色。
權臣們很喜歡用捉摸不定的眼神看人,但裴厚之還要不同一些。若是一錯眼,向著他眯起來的那雙眼睛望進去,就會驚訝地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
人喜歡錢,喜歡權,喜歡名,喜歡撥弄他人,欲望外露得太明顯就要用故作高深的表情偽裝。但誰也看不出裴相喜歡什麼,這帝國如今掌握著最高權柄的人像個玩厭了手裡器物的稚童,對一切都露出觀火的神色。
裴紀堂不是。
他的眼睛裡有緊張,有怒火,有隱隱的擔憂,幾乎能從這道銳利的眼光里摹出一個人來,他不想在眾人面前接下這道封侯的聖旨,在眾人之中,他尤其不想在某個特定的人面前這麼做。
壓抑在他眼中的冷光幾乎快要有實體。
「從來無此先例,」裴紀堂一字一頓地說,「若此為聖上旨意,臣請落於聖旨上,方可跪領受命。若非御筆,雖天使所傳,亦不敢信。請天使回奏朝中,再請聖旨,裴紀堂再拜候之。」
這幾乎是抗旨了。如果你非得要讓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接下它,我就在這裡等著,等你回京去請一道皇帝必須要我如此的旨意。
沉默持續了幾秒鐘,那使者忽然手一松,換上一副輕鬆的笑。
「倒也不必如此,淡河萬許人,縱使要令同感天恩,這院落也是不許的。」
「裴紀堂接旨。」
裴紀堂被晃了一下,有點茫然。他已經做好了和對面較勁的準備,對面卻輕輕地鬆開了手,那一卷聖旨被快速宣讀完,然後放在了他的手上。
「恭喜文定侯,侯爺此後貴不可言。」
文定侯,以文定邊,永遠記得你不是一個武將,你是被使用的筆和硯,不要拔出刀對著你身後的主人。
年輕的封疆大吏,一朝侯爵還捧著這聖旨在發愣,他緩慢地意識到眼前這使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當眾接旨,這只是一個開天窗,為了保證順順利利把這聖旨塞進他手裡。
宣完旨的使者飛快地告辭退去,連寒暄也懶得說兩句。最初的錯愕之後,一種不祥的預感從裴紀堂後背爬上咽喉。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