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逐漸深入,篆刻者技藝也愈發成熟,文字圖畫逐漸的清晰,工整,有模有樣,這數百米的記錄,簡秀和蔚起仿佛就這樣見證了一個工匠的蛻變。
「我刻的。」張景詠向兩個孩子自豪的介紹道,「想不到吧,我這個一直拿儀器的手,也能刻刻字畫。」
簡秀:「不能讓女媧幫您嗎?」
張景詠摩挲著和比他蒼老垂暮的岩石,沒有老頑童的心態,眸光沉沉溫熱:「孩子,這是人的文明。」
「這些,是什麼?」蔚起問道。
「遺書。」張景詠笑了,「所有人的遺書。」
「很諷刺吧,孩子們。」老人的聲音迴蕩在空空蕩蕩的碑石長廊里,像是亘古的嘆息,「人類科技爆炸式發展至今,我們依然沒有比石刻更長久的保存方式。」
「我在某一次醒來之後,女媧告訴我,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類了。那個時候的人類壽命區間已經被延長至100—150年左右,而我那個時候,才五十歲啊。」
「沒有家人,沒有孩子,沒有同類,沒有未來,也沒有期待。」張景詠靜靜地訴說著過去,「我在孤獨與寂寞里,絕望了整整一年。」
「那個時候,我每天都躲在全虛模擬的空間裡,每天重複女媧用AI為我設定好的一天,當時我在想,我也許會死在那裡面,沒關係,危機紀元,很多人類就是這樣爛死在虛擬艙里的。」
「但是,有一天,我在一個虛擬重複的一天裡,在莫斯科的紅場上,遇見了我的妻子……不是記憶存儲里青春的妻子,就是和我一樣,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的妻子,她叫卓婭,很漂亮……她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哪怕一百歲,她都很漂亮……」
張景詠看向簡秀,拍了拍這個漂亮孩子的手背,然後像是賭氣一樣看著蔚起,故意壓低了聲音一樣用大聲的氣音說:「上校,你的伴侶很漂亮,但是我的伴侶比你的漂亮。」
「可是我覺得他最好看。」蔚起眼眸微彎,配合張景詠,「全宇宙最好看。」
簡秀耳尖滾燙:「爺爺,他胡說八道的。」
張景詠輕笑:「孩子,他沒有在胡說八道,因為他愛你。」
他是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遇見的卓婭,她有銀白色的頭髮,還有湖泊一樣的眼睛。張景詠下定決心自盡的那一天,她出現在他的虛擬世界裡,然後坐到他身邊。
卓婭靠在他的肩上:「我在離開的時候就預料到會這樣,所以讓女媧幫我存儲了這段記憶到針對你的虛擬世界裡,當你求生欲低於正常值時,就會啟動。」
「親愛的,人類一直在絕* 望,我們醒過來的每一天都在絕望,希望不曾眷顧,生命沒有奇蹟,歷史正在衰亡。沒有新的生命降生,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因為太空出身帶來的基礎疾病,二十一年前,我們的孩子娜塔莎,她要早於我們離開。」
「今天,我有預感,快要輪到我了。星海長征一千四百七十一年七月十九時二十三分,我正站在你的冬眠艙前,寫一份遺書,留給你,也留給後來的每一個……智慧生命。」
「我們每個人都留下自己的遺書,太幸運了,這座供我們長眠的行星不缺石頭,我記得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們,石刻,是最長久的保存方式。」
「你一直是一個安於洪流的人,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動盪,只要有一個既定方向,便會永遠走下去,我不知曉當你再度從冬眠中醒來,發現自己所做一切沒有任何意義,發現人類到底滅亡的那一刻,你會不會立刻離開,我更不知曉你最終是否真的有機會看見我的這封信。」
「景詠,作為你的上級,你的妻子,我再給你部署最後一個任務吧。身為目前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個人類,即便文明覆滅,你有將負有將地球人類文明記錄並傳遞下去的責任,女媧終究有能源停止的那一天,雲端記錄會隨著人類的消失徹底被時間湮滅,請把人類的歷史刻在石頭上吧。」
「如果累了,你可以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我為你寫了二十封全息投影信,至少一個世紀才能拆封一個,兩千年,這是你告訴公元紀年以後,你們民族文明延續的長度。」
「我希望可以一直陪著你,直至貫徹整個文明。」
「既然人類的歷史,那麼先從遺書開始吧。」
「星海長征1471年7月19日,留信人,俄羅斯第五軍空軍少校,卓婭·伊萬諾夫娜。」
走到了刻痕的盡頭,張景詠抬手,撫摸上兩百年前,自己停頓的地方,他輕輕摩挲著這裡,好似在撫摸自己愛人的臉龐,「人類遺書太多了,上一次,我刻了二十年……實在撐不住了,然後就陷入冬眠,讓女媧幫我維繫住我的生命……直到下一次我還能再拿起刻刀。」
「卓婭。」張景詠輕輕吻上了冰冷的石壁,「我回來了。」
簡秀眼眶無聲的泛紅,而蔚起回望過他們走過的石刻長廊,依然黑暗,寂靜,毫無聲息,他們終於知道了,這裡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