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泯道:「能。」
天空之上禿鷲與烏鴉終日盤旋,仍記得面容的人的屍身已經幾乎腐爛至僅剩骸骨。
蕭泯將幾個人的屍骨分揀開來,輕易從屍骨上留下的刀劍痕跡上分辨出屍骨原本屬於誰。
智能又問:「知道他們家住何方麼?」
蕭泯點頭:「知道。」
他從外祖及母親那裡見過徵兵的名冊,不僅記得每一個人家住何地,連家中有誰也記得一清二楚。
智能便道:「好,那我們送他們回家。」
屍骨被草蓆包好,置於一大一小兩個背簍之中。
數九隆冬,一老一少。
負屍,行於野。
他們沿途遇到了太多人,顛沛流離的百姓,燒殺搶掠的敵兵。
可沒有一人敢上前來打擾他們——這二人實在太奇怪了。
且不說那和尚一把年紀仍舊身強體健,單是那個孩子身側盤旋不散的烏鴉便太過晦氣。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極其不長眼的湊上來,在發覺他們背簍里的屍骨後也會作鳥獸散。
在戰亂之時送人屍骨還鄉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有人的家眷早已逃往別處,有的卻盡數喪命。有的父母仍舊在苦等子女,有的妻室為求生早已含淚改嫁。
但只要肯費工夫,總能找到一些親眷。
這時候智能不會言語,只有蕭泯一遍遍向他們道出家中人的死訊。
他第一句說出口的話是「你們會死」,如今也的確成了報喪人。
毫無例外,等到的都是悲痛、怨憤、哭嚎。蕭泯被浸在這樣的情緒里,覺得自己活成了一隻沾滿晦氣的烏鴉。
先前智能方丈說他犯了口業,如今他仍舊在犯口業。
兩個月後,智能問他:「他們為何這般悲痛?」
蕭泯沉默片刻:「家中壯丁慘死,沒了銀錢口糧,自然悲痛。」
智能搖搖頭。
送完了那幾個親衛,還有城中數不盡的兵士,其中有不少是富家子弟。
又過了兩個月,智能繼續問:「他們為何這般悲痛?」
蕭泯想了想:「因為他們與死者有情。」
智能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答對了,可卻仍舊不明白「情」是什麼。
已經過去數月了,他還未曾因慘死的母族落過一滴淚。
於是智能換了個問法:「他們為何入伍?」
蕭泯一時啞然。
富戶子弟和尋常百姓家的壯丁不同,是能用銀兩贖過征丁的。換言之,這些人是自願入行伍。
見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繼續行路罷。」
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個沒有被戰亂波及太多的安穩地,百姓言談間俱是「多虧重兵相護」的欣喜。
蕭泯便知曉了如何回答上一個詢問:「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入行伍。」
頓了頓,又補充:「他們與家人有情,願意以命相護,或是以軍功換家人的前程。」
「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智能道,「可你依舊不知『情』是什麼。」
蕭泯默然稱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發頂:「喜怒哀樂你全都有的,只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滿,沒有留給七情生長的地方。」
於是蕭泯學著不看、不聽、不為外物所擾。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沒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無人煙。
第17章 身邊人 身邊姓蕭的,有蕭不言一個就夠……
寒來暑往,倏忽間幾年已過,又到了外祖與母親的忌日。
智能將他帶到了至親之人的墳前:「孩子,你如今知道他們為何要守城了麼?」
不是為君命,不然他們最後不會違抗聖旨,明明以往戰功赫赫,可因抗旨卻成了眾人唾罵的亂臣賊子。
蕭泯喃喃道:「是為了讓更多人活著。」
可這個答案之後仍然有許多他弄不明白的事。
墓碑上的名字映出眼帘,勾起記憶里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某種不知從何生起的衝動支撐著他問:「若我將他們做過的事再做一遍,會從中得到答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