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娃蹲在船上看了他半天,從泡在水裡的竹簍里拎著一條活魚走過來,刺啦一聲開膛破肚。他連忙閉上眼偏過頭去。達娃於是大笑起來,「剛還覺得你像個男人,怎麼還是怕血?」
「不是怕血,是暈血。」
「都一樣。」
「哪能一樣,頭暈和害怕是兩碼事。」李舟立刻回屋掏出墨鏡戴上,再出門,接過她手中的魚和刀,利索地把內臟刮出來扔到河裡。煙依然叼在嘴裡,他說話時嘴唇不怎麼動,「裘貴華想出來的辦法。有墨鏡後我就開始參加剿匪了,行動完全不受影響。」
「那你殺過人了?」
「殺過好多了。」
「你真像個男人。」達娃撐著臉說。
李舟被她樸素的價值觀逗笑了,不過是他有了經歷,在哥老會裡混幾年,從炒紅薯乾的鄉下小伙變得跟會匪一樣。她倒是很少離開這個小漁村,但是她沒有長大嗎?他抬起頭,看到她更加健美、修長的手臂搭在膝上,水珠順著肌肉的線條到達指尖、墜入河中;雀斑遍布整張臉,像桑葚蘸上去斑斑點點的汁水。
生平第一次,一個女人的美喚醒了他身體的反應。
他幾乎是痛苦地想,那茯苓算什麼?茯苓永遠沒有機會長大、讓人為她的美而驚異了。那時候他們太小了,簡直像朋友,躲到無人的谷堆後面就只是烤苞谷分著吃。天哪,天哪,茯苓有什麼錯,他又有什麼錯,裘貴華——裘貴華是個不算太壞的傻子,不跟傻子談錯不錯的......誰的錯?
要把舊世界摧枯拉朽。
「我有過一個愛人。」他說。
「......是麼。」
「當時和我一起被裘貴華處刑的。她的仇還沒有報。」
她甩了甩手,水珠濺了他一臉,然後重重跺著腳走了。
他提前結束了假期,回到巴青城。這年頭軍閥亂得很,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輪流轟城門。在這種情況下,裘貴華修了幾個逃難所,交了保護費的市民都可以往裡躲。他一邊難堪地挨家挨戶收保護費,一邊又覺得裘貴華做的似乎是好事。等軍隊衝進城裡巷戰時,他架著機槍蹲在地下室門口,確信裘貴華是做了件好事。
1928年,李舟成為李五爺,把控巴青城周二十三道關卡,無數槍枝彈藥、醫藥、文件秘密地運輸而過。
1931年,老彭去世。
李舟趕回家弔唁,發現滿屋子都擠著年輕學生。他到這個時候才得知:老彭的父親確實抽大煙,沒抽幾年就死了,家產尚有不少,被他全部變賣用來資助學生。這些學生去了蘇、英、法、日,現在幾乎都回來了,或成為實業興國的中流砥柱,或投身於革命事業。
彭采英介紹了一個名叫程懷昌的青年給他,臉圓圓的,說他將取代老彭成為自己的搭檔。「叫他就叫『小程』好了,和老彭一樣,不要叫大名。」
李舟點點頭。他其實認識這人,程老是巴青最大的企業家,巴青許多餐飲場館都屬於嘉陵公司;民間早有傳聞他的幾個兒子從政府叛逃出來了,不曾想居然在這種場合見了面。程懷昌抬頭瞟了他幾眼,想開溜。
只剩達娃一個人在了,她靠著牆朝他笑,指間夾著一根煙。他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
口袋裡有一個小吊墜,黃銅的,不值什麼錢,李舟此刻把手插進口袋裡劃摸著它的邊緣,也就畫了一遍月亮。這是來之前買的。前些日子堂口來了個川西人——比祥寧鎮還要西的多,原是挑扁擔的,做藏人和漢人之間的貿易。李舟問,央金是什麼意思?他說是一個會唱歌的仙女。達娃是什麼意思?他說是月亮。
後來又讀《湘江評論》,裡面有段這樣的話:「我道,女子本來是罪人,高髻長裙,是男子加於他們的刑具。還有那臉上的脂粉,就是黔文。手上的飾物,就是桎梏。穿耳包腳為肉刑,學校家庭為牢獄。痛之不敢聲,閉之不敢出。」他忽地就由仰躺的姿勢坐直,又重新躺下,覺得好像沒這麼嚴重,不過送她個好玩的小物件嘛。但好玩有時候是會釀出大錯的,想想那隻鳥,而你們走在一條多麼鄭重的路上......見到她再說吧。
沒想到再見面居然是因為老彭的死。兩人都覺得恍惚,心裡被噬出個空洞似的,陰滲滲地漏風,把辛辣的尼古丁填進心肺里才覺得好一些。他也摸出根煙出來,彭采英湊過來,用嘴上叼著的菸頭幫他點上了。
李舟最終還是沒把吊墜送出手。
1932年的秋天,裘貴華對他說:「等會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霍老大,你記得嗎?現在叫霍眉,她當表子了。」
時隔十四年,祥寧鎮的竹林煙雨撲面而來。
當初那個被全鎮孩子追著喊老大、機靈活潑跑得快的小姑娘,落成了個低眉順眼的美婦人。他望著她發呆,又聽裘貴華說:「五十大洋,都夠買你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