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也就不再問。
他轉著酒杯,心裡唯一籠罩的陰影其實在自己父親那邊。
方才他對外人輕描淡寫,實則半月前,他爹知道這事時差點用家法把他打死。
這半月來他禁足不出,也不知此事如何了了,心頭總是不安。
因此一放出來,他一面派心腹之人去殺人滅跡,一面大肆宣傳自己中榜的消息,仿佛這樣便能掩蓋住心虛。
他年少未涉朝局,壓根不知道朝廷里如今沸議如雨。
歷來高官子弟中榜,言官都會無事生非,硬要上疏彈劾是否考試中有弄虛作假的劣跡,更何況他這次中的是狀元,御史台上下的眼睛都長在他身上了。
他爹馮不虛如今也心虛了。
這位自元化五年就身居相位的老人日理萬機,還要分心思處理這掉腦袋的破事,心頭簡直壓了一萬斤。
這些天他在翰林和貢院四處打探,彌補當時留下的疏漏,萬萬想不到,短短半個月,自家的逆子便又從家門裡跑出來興風作浪。
今日,宮內傳來消息,太后宣他明鏡閣單獨議事。
馮不虛午後便站在宮門前等,跟著他的長隨看他止不住地往下淌汗,還以為他是病了。
「老爺,要不咱們打著點傘吧。」
馮不虛搖了搖頭,望著明鏡閣地牌匾,自嘲地笑笑。
這大殿的名字還是他擬的,如今,他自己卻也不能心如明鏡了。
又過了一刻鐘,殿內出來一位女官。馮不虛跟著她進去,穿過正殿,來到後堂議事的地方。
太后娘娘午休剛醒,此時召他也像是在嘮家常。
隔著暗紅色的紗簾,馮不虛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非常確定的是,這女人必定來者不善。
果然,談完了每日的例行公事,太后指了指手邊半人高的奏摺,說道:「馮相,這些都是彈劾你的奏章,單是叫女官看完就花了兩個時辰。」
馮不虛彎了彎僵化的老腿,跪地叩首。
太后在簾後抖了抖水煙管,倒是自在得很。
「雖說人多勢眾,但到底是無稽之談。」簾後散出些輕煙,出乎意料地,她說:「最近料理張氏已經勞師動眾,他們還指著這點子虛烏有的事來罵,也是閒。」
馮不虛微微抬頭,想想附和道:「是了,張家的根雖然在平城,但上京的餘黨實力猶存。」
太后應道:「那麼就更要查出,誰是心向逆賊的叛徒。馮相,進來許多人跟我進言,說你也是世家,叫世家去查世家,是不可靠的,但我明白,你不是這樣的人。誰清白誰有罪,你都會秉公處置。」
馮不虛微微動容。
他再度抬眼去看這個女人,只見她已起身。
「那些廢話,都燒了吧。」太后垂手,便有幾個年輕女人自後面出來,將摺子都撤了。
真是頂高的氣魄,頂冷酷的心思。
馮不虛想,看來這一場腥風血雨是在所難免了。
若是要保世家,便不能保自己兒子。他向來是看重大局的人,但也許是年老了吧,對子孫,他真是狠不下心。
他叩首而出,殿內又安靜下來,漣娘打起帘子,安靜磨墨。
批了一個下午的摺子,太后才肯歇著喝口茶。
「也有半個月了。」她又端起那管石楠根制的水煙槍,輕輕吸了兩下,以緩解疲憊。
漣娘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蕭冉。
「是啊,彭將軍在平城整頓軍務,只恐有不平順的地方。」
太后望著與圓窗融為一體的紅日,在這閒逸安靜的氛圍里提到了一個人。
「你派去平城的人怎麼樣,有消息沒有?徐恕…徐夫人,真是好久沒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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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冉這兩天很高興,高興到看見江言清也和和氣氣的。
她從外邊回來,見林忱倚在軟榻上鏨刻著一枚銀飾,於是湊上去擠著和人同坐。
「馮家那總管說了什麼沒有?」林忱問。
蕭冉的手虛搭著她的肩膀,說:「什麼管家,審了才知道不過是馮敬身邊一個幫閒,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不論如何,只要順藤摸瓜,總能審出來。」林忱吹走刻刀上的銀屑,轉頭說:「明日總該走了,那位江公子催得緊呢。」
蕭冉臉上的笑幾不可見地淡了一瞬,隨即轉開話題,去拿她手上的簪子。
「這物件刻的精巧,小師父還有什麼是不會的?」
她描摹著銀飾的紋路,簪子頭部是一朵繁複盛開的銀花,花蕊含羞綻放,裡面露出一隻尚未完成的狐狸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