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酒宴熱鬧極了,他卻端著杯子不怎么喝。人問起來,只說:「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傷了腸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們的談話。
這幫男人,好像渾然不覺鄰近的忻州已經是生死大難,猶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興味盎然。
不過,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後,還是忍不住要發牢騷了:「兄弟們,放開量吧;高兄弟,也別捨不得這幾緡銅錢。咱們都知道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們又是做軍的,有刺青在面頰手腕,逃也沒處逃去。宣撫使把大傢伙兒『安撫』得好,都說朝廷看重并州,絕不會讓并州出事,其實大家也都曉得,過了今日的舒坦日子,還不知有沒有明日了。」
高雲桐說:「原來你們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麼不知道啊!」滋溜一盞酒喝下去,「城門緊閉,堅壁清野,原本與忻州往來頗多,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現在呢,吃到過忻州有名的菘菜嗎?」
唉聲嘆氣,又苦笑一陣,接著又是笑鬧著互相勸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對了自己。」
高雲桐仰下去一盞酒,笑了笑說:「我倒是這麼想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今日吃飽喝足,也還有力氣為大梁戰一戰。」
大家無一例外地笑起來:「得嘞!還為大梁戰一戰!咱們心繫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們了嗎?」
「高兄弟真是讀書人!迂腐,實在是迂腐!我寧願今兒把命賣給清越坊的行首,也不賣給我大梁。」
…………
終於有人說:「哎,怎麼說?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們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們還沒來?打量我們不給錢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們,到現在還沒來。
氣不過的便去找老鴇子算帳去了。回來說:「快了快了,說是叫宣撫使叫去了,先虛應故事再來誰叫咱不肯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說:「關通那老閹豎,又沒有那.話.兒,還天天喜歡漂亮妞!」
發一通牢騷,好容易聽見樓下一陣熱鬧,探頭一看果然是一群艷光四射的女郎們,穿著明麗的春衣,珠翠搖搖,披帛飄飄,大庭廣眾下也不害臊,抱著樂器說說笑笑,拾級而上。
「真漂亮啊!」
人人都在讚嘆。
高雲桐喝了一口悶酒。
旁邊一個人捅了捅他,悄聲說:「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個新人,花名叫『豆蔻』,嫵媚潑辣遠勝原來那位行首,唱曲兒彈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請她應局極不容易」
賣關子似的又捅了捅高雲桐,聲音也越發壓得低沉:「是拿來你的詞作本子給她看。小娘子倚窗蹺足,翻著看了半晌,才說:『這詞兒寫得倒是不錯,不過誰知道你們不是湊了別處本子裡的最佳,一總兒來哄我的?』」
他拿腔捏調,學那柔媚的女聲,學得還真有三分像。
高雲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回捶了他一拳頭。
那人又笑道:「我們當然說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說:『如此,倒還值得一見。』」
高雲桐說:「教坊的小娘子,有這麼傲慢的?不怕老鴇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說:「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這個小娘子不同,老鴇兒也客客氣氣的,據說她說自己不賣身,就真沒跟客人回去過,也不曾讓客人借過干鋪(按指宿在妓家)。」
「從哪兒來的?」高雲桐思忖:他離開并州也就幾個月工夫,突然冒出一個彼此不認識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來:「清越坊也好,華陽坊也罷,我拿詞作換過酒肉錢,裡面的當紅娘子也都有耳聞。真箇憑空冒出來一個,一口氣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唄,看看配不配做個行首。」那人擠眉弄眼的,「據說真是有來頭,只是……那事傳出來之後才肯出來應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