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你先前說你姓裴,我還當你出自河東裴氏,也是望族出身,還感嘆漢人在北邊的處境已經到了這般田地……」
裴賀猶豫了一瞬,卻還是在這個問題上誠實了。
「祖上確實是河東裴氏,只是本就出自旁枝,一代代又沒落了,才落得如此下場。」
他從前不屑於攀扯自己是名門之後,但今日現狀不允許他挑三揀四,多一分籌碼便是多一分生機,他也不想被看輕了。
其實到了裴如之這一代,他們家可謂是完完全全的寒門,可裴賀自幼好學、胸有大志,裴如之也覺得自己兒子將來定能打破門第之見,成就一番大業。
但無論是在北邊還是南邊,這條路都不太能走得通。
謝宜瑤不了解北燕,但她知道南邊是個什麼情況。
南邊近幾十年的數代皇室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有在努力抑制勢族,提拔寒門。究其原因,還是皇帝想利用寒門把權力歸到自己手裡,而不必受制於名門望族。
像謝況這樣想平衡各方勢力的皇帝,會採取多種措施,比如把名義上品級高的官交給高門子弟擔任,但掌握實權的低階官職則讓堪任心腹的寒士來做。
眼下荊州、雍州等重要的地方由宗室鎮守,軍中也多重用寒門子弟,反正那些高門大戶出身的名流,大半也不願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而通過軍功升官卻是寒門子弟最有可能的出路,值得以命相博。
以上種種手段,都是前世謝宜瑤從謝況那裡「學」來的。
然而現實並不能直接隨想法而變化,這些大家族也不是好糊弄的,不會傻乎乎地把權力全讓給皇帝。說到底究竟誰當皇帝,天下姓誰,只要不拿世家們開刀,他們是無所謂的。
一旦觸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那可是要第一個急眼的。
可他們有上百年的根基,有自己的土地、奴僕,甚至還有部曲,並非可以隨意處置的,就算是皇帝也得忌憚三分。
然而,就像蕭家一樣,曾經盛極一時的士族也有衰落的一天。
因此寒士在現在的南楚並非是毫無機會,要麼得到皇帝的賞識,成為謝況的爪牙,但會面臨隨時被拋棄的可能;要麼加入軍隊出生入死,但會隨時面臨戰死沙場的可能。
裴賀在入楚之前倒是考慮過後者,雖然他沒什麼打仗的經驗,但好歹是條可能的路子,可惜最終沒能成功逃脫,還是被官府抓住了。
其實,也並非沒有第三條路可走,比如加入某人的幕府,成為某人的謀主。
但要是成為公主的面首的,前途可就一片黑暗了。
當然這都是裴賀自己的猜想,他對謝宜瑤的謀劃全然不知。
謝宜瑤如今聽了裴賀這幾句話,她更直接地感受到了裴賀這十幾年來的忿忿不平,到底是才十幾歲的人,藏不住心事。他對於那些依靠門第出任高官的清貴子弟,肯定是很看不起的。
謝宜瑤卻把話題轉回了南北的關係上:「這倒遺憾了,我本想你若曾經算是南人,倒也會對楚國有些依附之思。但你既然生來就是北燕子民,想來定是對南邊有些怨懟的。」
「殿下所言非也。對我們平民百姓來說,無論在南在北都不過是為了活命罷了,南國更是正朔所在,怎麼會心生怨懟呢?何況就算是王公貴族,也不一定會拘泥於南北之分,你們大楚不是也接受了不少北燕的降臣麼。」
謝宜瑤聞言,對裴賀略微有些改觀。
他說的這些,她當然知道,不過歸順楚國的北人也得有人脈和身份才能在南地活得好些,像是裴賀之流,定然還是很困難的。
現在的裴賀,除了順從謝宜瑤之外,沒有別的活命的可能。
所以,她也並不把裴賀現在的「聽話」當作真正的臣服。
裴賀剛踏入屋時還是那幅誓死不從的樣子,一轉眼就變得對答如流,不知是因為她的威嚇的舉動,還是話題轉到了「正經」事上。二者相比,她倒更喜歡看裴賀慌亂無措的樣子。
「確是如此,嘉言說的有理。」
此時的裴賀正因謝宜瑤一時的好態度而沾沾自喜,自認是他能說會道而得到了公主的首肯。
誰曾想謝宜瑤的下句話卻是:「嘉言有經國之才,可願做本公主的入幕之賓?」
謝宜瑤刻意加重「入幕之賓」四個字,實在讓人不得不浮想聯翩。
謝宜瑤取的是「入幕之賓」的本意,讓他做幕僚來輔佐自己,但偏偏說得模稜兩可,同樣的話到了裴賀的耳朵里卻成了露骨的意思:做我的男寵,就讓你有大好的前程。
裴賀立刻慌了神,瞬間從脖子紅到臉,即便努力控制情緒還是暴露了自己的慌亂,話都說不清了:「裴、裴某不才,又身負重罪,不敢痴心妄想,還望殿下另請高明……」
謝宜瑤聽了這話沒忍住笑出了聲,裴賀猜不透那笑背後的情緒,只得又跪下謝罪,謝宜瑤無奈地擺了擺手,說:「你多考慮考慮再拒絕吧。」
說完,遣人把裴賀帶下去,安排在別院居住,好生照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