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封信也只有開頭那幾句有些文人樣,後面的內容便極為通俗,與其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季知逸的隨聊小記。
枝椏一樣的筆墨痕跡,描繪著塞北的日常生活。比如,這個季節的塞北,荒了一季的原地上冒出了嫩草尖;驟風許久沒在曠野上奔跑,他帶著它繞了幾圈,興奮地像狗一樣直吐舌頭;一路上林越都在吹噓自己的勇猛無敵,等到了塞北定然讓寒漠人嚇得屁滾尿流,結果在雪山下奔馳數日後,他竟然暈雪吐了出來,趴在馬背上像一頭狗熊。
大概是很期待看信的人能有回音,每說一件事,他都要帶上一句問語:上京如今的花兒應該都開了吧?等寒漠退回老窩,我就陪你來塞北騎馬,你的騎術最近可有生疏?林越的嘴比他的身子骨硬,非說無功不寫家書,想來林夫人很擔心他,你若是得空,便替他往家中報句平安吧......
信中內容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既沒有首戰告捷的得意吹噓,也沒有對戰場兇險的感慨描述,好像他只是去塞北溜達一圈,如一名雲遊者,去體驗當
地的風土人情。
江瀾音捏著信紙又細細從頭讀了一遍,信中提及寒漠人如今退回至邊界三鎮之外,城中百姓暫時得了安寧,鎮上的老婆婆還教會軍中的廚子做一種簡易好吃的野菜餅。
寒漠退兵,那這封信應當是寫自首戰告捷之後了。既然季知逸還能親自動筆絮叨這麼多閒事,想來他的傷也沒什麼大礙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江瀾音終於定下心來。她將信小心地折好收回信封,信紙受到阻礙,她這才想起隨信而來的還有其他物什。
倒置信封抖了抖,石頭一樣的物品掉落在手心中,是一塊琥珀。
琥珀在塞北很尋常,晶瑩剔透的樹脂里裹著不知何時睡去的蟲蟻,對於一向不喜歡蟲蟻的江瀾音而言,美得有些殘缺。
但是季知逸送來的這塊不太一樣,也不知是怎樣的巧合,這滴樹脂中正好裹挾了一朵小白花,本是最易逝的嬌美,意外的永久留存了下來。
江瀾音將這枚難得一見的琥珀迎光相對,光線微透,她靜靜欣賞了片刻,一直沉悶的情緒消散而空。
「送信的人還在府上麼?」江瀾音將琥珀收入袖袋中,張合回話道:「在的,杜管事料您大概也是有話要帶給將軍,特意將人先留在府上,備了酒水好生招待著。」
江瀾音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後四下環顧,視線落及一處書肆屋檐下,不禁眉頭輕挑。
「你隨我來。」
江瀾音帶著張合走到屋檐下,拐角陰涼處正靠著柱子哼曲的青年倏然睜開了眼,他盯著眼前遮了日光的江瀾音晃神片刻,隨後彎了眉眼有些驚喜道:「江姑娘,好巧呀!」
江瀾音看著曲腿而坐的青年,慢慢打量了一番,他還是和先前一樣,磨得發白但十分乾淨的素白外衫,一頭長髮以一根好像隨手撿來的木枝盤束,看起來還是那麼純粹老實。
「是啊,好巧啊,沒想到在這遇到李公子了。」
江瀾音翻了翻李曾雲面前所擺的字畫,看了片刻問道:「這都是李公子所繪?」
李曾雲坐起身,隨意看了眼自己的那些字畫道:「隨手寫畫,賣個本錢好糊弄生計。」
「李公子真是謙虛了,看這功底,想來也是名師高徒。不知師門何處?」江瀾音一連翻了幾幅畫卷,看得出繪畫之人技藝頗高,待翻到一幅高山飛鳥圖時,她的神情微微有了變化。
見江瀾音突然沒了動靜,李曾雲也看向她手中的畫,怔了片刻,他收走畫卷笑道:「哪是什麼名師高徒,都是在下對著名家寶墨,照虎畫貓罷了。」
李曾雲起身將面前的字畫一一收起,江瀾音盯著他詢問道:「不知方才那幅高山飛鳥仿得是哪位名家?」
「唔,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在去哪家府邸繪畫時曾見過,覺著好看便手癢描摹了一幅。」李曾雲抬頭問道,「怎麼,江姑娘有興趣?」
青年自然詢問,似乎並沒有覺得那幅畫有什麼特殊之處,不太明白江瀾音為何對它獨有興趣。
「那畫得是青未山。」
「哦?」李曾雲笑了一下道,「在下對於山水欣賞向來不太通,在畫中看到,總覺得皆是大同小異,若非題字,定是分辨不出那些山山水水。」
江瀾音點頭道:「我與李公子差不多。只是那山上的亭子太過獨特,所以識得。」
江瀾音從李曾雲的手邊抽出那幅畫展開,摸了摸畫上的亭子輕笑一聲道:「尋常山上修的亭子,多是為路人提供一處落腳休息之地。而青未山上這座亭子,修亭人實在是有些......」
李曾雲看著江瀾音指尖下的亭翼之獸,眉頭輕動道:「實在是什麼?」
江瀾音抬眼哼了一聲:「幼稚。」
李曾雲有些錯愕,回過神後指了指亭子上的犬像道:「在下倒是覺得,修亭之人甚是風趣。」
「什麼風趣,他就是惡趣味!」江瀾音點著亭子上朝向四面張嘴狂吠的犬像道,「正常人誰會惡趣味的在亭子上雕四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