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能說扔就扔呢。都處出感情了。
他憐愛地颳了下保活的氧氣罩,不忍地嘀咕著:「還喘氣兒呢。」
「不是她有呼吸,是機器和藥物在強迫她呼吸。」陳熙南咬緊牙關,用力摁著他肩膀,「腦子裡左一塊右一塊的膿腫。就算僥倖活下來,以後也會智力低下。下半身肌肉爛穿,就算做手術修復,將來也不一定能控制住廁所。就這樣吧,讓她走吧,不要再救了。」
段立軒撇抿著嘴,一個勁兒地抹保活腦門兒。小保活一動不動,雙目緊閉。爛得發稀,像一隻死在蛋殼裡的小雞。
幾乎所有醫生都在拼力讓患者活,但神外醫生或許還有另一個職責:放手讓患者死。
思考生命因什麼而寶貴。懂得人如何值得一活。是比治病救人更重要的職責。
是失去尊嚴與語言,換來多活幾個月?是平靜地走過余命,還是賭那一丁點渺茫的希望?是保命,還是保個性?
當生命只有心跳,那死亡未嘗不是幸運。畢竟人性本不念舊客,又奈何日子一天追著一天過。
有多少日夜相伴,最終化作褥瘡的潰爛。有多少信誓旦旦,轉眼就煙消雲散。就算真有不離不棄,可讓看護者將自己的生活全盤放棄,這無望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或許只有神外醫生才能理解,什麼叫『生理與精神並存』的裁決。
但段立軒不理解。他知道削人有適可而止,卻不知道救人也有適可而止。而所謂的『適可而止』,與『袖手旁觀』又有什麼區別?
不僅段立軒不理解,很多家屬也不理解。有時醫生的善意勸告,換來的卻是辱罵與遷怒。不切實際的樂觀,做給人看的果敢。可到最後,患者的結局往往比『適可而止』更加悲慘。
陳熙南扳過段立軒的臉,強迫兩人對上眼睛:「這麼說也許很殘忍,但人不能這樣活。如果可以選擇,相信她也不願這麼活。二哥,差不多得了,咱們和她告別吧。」
段立軒閉了閉眼。沉默地揮開他,後退幾步靠上牆。
「拉倒去吧。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拉開抽屜,從隔板里掏出一包黃鶴樓。當著陳熙南的面叼了一根點著,打火機噹啷一聲扔上床頭櫃,「還差不多得了。你去上兒科,跟那些親爹親媽說差不多得了。要有一個不削你,我今兒就答應。」
陳熙南知道他的脾氣。這犟種除非自己想通,否則坦克都扯不回來。只是這事他不能等段立軒想通,他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容錯。
醫學不排斥奇蹟,但還是面對現實的好。如果千方百計地救回來,卻又傻又殘,他倆該怎麼辦?
送到福利院?那保活的人生,是可想而知的悲慘。他倆養一輩子嗎?可這對於親生父母來說,都是太過沉重的責任。
這世間為何總是如此殘忍。壞人做的事,總要好人來負責。壞人造的孽,卻讓好人受折磨。如果他和段立軒之間,註定有人需要背負保活的十字架,那必須由他來背。
「有句話說得好。沒有人文的科學殘酷,沒有科學的人文濫情。」陳熙南坐回陪護椅,抱起手臂。用一種嚴厲的、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善心也講務實和原則,不是腦門一熱就能有好結果。讓你搭上自己的人生,我不可能同意。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未必不會用些手段。」
段立軒靠在牆上望他,眼神慢慢由悲傷變成失望。
「你先別管保活變成啥樣兒,她還沒死。那講話的了,傻子就不是人,傻子就不配活了?雞鴨鵝狗的啥玩意兒不傻,不都幾把活著呢。」段立軒冷笑著吐了口煙,嘭地甩上抽屜,「草!我他媽還怕那個去了。」
陳熙南沉默了會兒,忽然拉下了臉。起身走到機器前,滴滴嘟嘟地摁起來:「我說過,要為管別人的閒事傷害了你,那這好人我不做。」
段立軒沒說話,大口抽著煙。直到監護器的顯示屏黑了,才驀地發應過來。
「陳樂樂!」他猛地撲上去,母雞護崽一樣擋在機器前,「你他媽瘋了!!」
「是我瘋了,還是二哥瘋了?」陳熙南眼瞼微微收縮,咬著牙低聲道,「我早說過,善要劃出個底線。早在花完五萬塊那天,我就該叫停,免得你泥足深陷!」
「我看你現在是要魔怔啊。」段立軒也陰了臉,拿煙指著陪護椅,「你先躲了這塊兒去。上椅子上呆著去。」
陳熙南不動地方,手裡還拎著電線。段立軒剛掰開他的手,他又要去關呼吸機。
「我叫你滾了去!」段立軒嗷地罵了一聲,抬手就是一搡。陳熙南被搡地連退幾步,一屁股摔進陪護椅。椅子吱地往後錯了半米遠,狠狠撞上牆壁。
「別的事兒,我他媽樂意慣你。但這事兒,你最好再合計合計。」段立軒把煙咬嘴裡,回身彎腰緊插頭,「你內手是救人的,不是殺人的。保活要真到了該著的時候,自有老天爺收,用不著別人兒往裡送!」
「二哥,你怎麼就這麼犟呢!她救不活了!」陳熙南顫手指著保活,罕見地激動起來,「一輪輪地感染,所有的指標都越來越差。轉氨酶,膽紅素,肌酐,尿素氮,呼吸機參數要求,全都在升高。她的肝腎已經因為藥物受損了,沒一處好地方。你看她黃的,像個微生物培養基一樣!」
說罷他又抓起掛在扶手上的報告,賭氣般嘩嘩地翻著:「這樣的治療沒有任何意義。浪費的不僅是二哥的錢財和心神,更是其他病人的機會。全省的顱腦重病號都匯聚在這裡,但科里加上NICU,也就只有89張床。二哥,你覺得我心狠。可你知不知道,對沒有醫療價值的人說yes,就是對有醫療價值的人說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