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神仙、求佛祖、求菩薩。信巫術、信假藥、信偏方。
曾經,陳熙南對這些不屑一顧。心想觀世音要真大慈大悲,就不會讓人腦里長瘤。什麼奇蹟,這些生命支持設備才是奇蹟。
可如今,身處極度的壓力與焦慮之下,他出現了退行。陳大夫消失了,小樂樂接管心智。柔弱蹣跚,胡攪蠻纏,孩子似的尋求慰藉。
可惜他尋求錯了對象。
如果是向年長女性,哪怕不甚相熟,也會撿兩句他想聽的安撫。
如果是向某位神佛,哪怕神佛不語,自己也能幻想出虛無的加持。
只是他選擇向段立軒尋求。因為這是他的主心骨,他的依靠,他的根。
可同時,段立軒也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對情緒識別不敏感,有時還缺根筋。比起慰藉和關懷,他更傾向於任務導向的溝通方式。此刻也沒讀懂他的需求,反而滿心都是糾正。害怕等真到那一天,陳樂樂像自己一樣抱憾終生。他既不想陳正祺被栓在醫院裡死去,也不想陳樂樂對父親的最後印象,是一張猙獰到不忍多看的臉龐。
所以兩人理論來理論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就像是第一宿爭論誰當零兒,陳熙南變得油鹽不進。說來說去,無非就一個意思:你是我愛人,你就得和我一個戰營。否則就是不愛我,就是背叛。
「你內話我不愛聽。」段立軒蹲得腿麻,起身跺了跺,「昨兒晚上是哪個爹,跟我倆哭嚎兒的。啊,一會兒瘤大得像個棗兒了,一會兒又像山楂了。一會兒碰大動脈了,一會兒又指定復發。我意思,要這牽牽連連的,咱還白遭那罪幹啥?」
陳熙南抬頭看他。陽光從背後打過來,他的耳墜像兩根針頭。一晃一晃,扎得他眼睛生疼。
「保活那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只要有一線希望,都不應該放棄。」陳熙南的下眼瞼抽搐著,看向段立軒的眼神也帶上失望,「你別忘了,那時你迫著我治到死那一天。」
「那是一樣事兒嗎?保活才多點兒大,她懂個屁的生死。」段立軒有點不耐煩了,口氣也跟著沖,「但凡她不是3歲,她13歲。她跟我搖一個頭,你看我放不放她走!你爹都多大歲數了?你讓他跟死較勁,不是磋磨他玩兒呢嗎?再說了,那就算他媽秦始皇,也沒長生不老!」
他一著急就大嗓門,聽著像是生氣。陳熙南從鏡片上翻他一眼,語氣也跟著不好聽:「這跟歲數有關係嗎?那依你的意思,我爸歲數大了,就不該治了?我科室里的一半患者,都比我爸歲數大。」
「你科室的都治好了?都活蹦亂跳出院了?那不都擱床上插著管子,帶死不拉活地熬天兒呢嗎?」
「也有人出院。你一開始,不也是我的病人嗎?」
「嘖,我他媽跟你擱這兒抬槓呢啊?」
「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爸。別說他68,就他今年98,我都希望他能再活三五年。」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陳熙南扶著前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段立軒。用那兩片最溫柔的嘴唇,講出了最絕情的話:「因為他是我爸,不是你爸。所以你能輕易地目送他死,而我不能。」
這話一出,段立軒的臉唰地紅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胸脯劇烈起伏。
他喉結滾了兩下,終究什麼也沒說。手掌往後胡嚕了兩把頭髮,轉身往樓上走。銀羽毛的耳墜在陽光里亂顫,像兩截亂彈的音符。大步走到陳熙南頭上,斜瞥了他一眼。刀眉緊蹙,左眼尾卻掛了一小片淚。
陳熙南無疑說了氣話。段立軒對他家有多真,他心裡門兒清。他就是難過、委屈、不接受、抓邪火。在潛意識裡,他知道二哥慣自己。所以也恃寵而驕,輕易就口不擇言。
親密關係實在太複雜了。過度掌控是傷害,過度依賴,有時也會變成傷害。
去廟裡做義工流的汗,四處找關係花的錢。每天泡在醫院的時間,還有腳趾頭淌的血…那些段立軒不曾說過的代價,統統被這句話抹殺。
其實在說出口的那一剎那,陳熙南就已經開始悔恨。看著段立軒受傷的表情,他整個人像是一捧碎雪。勉強扶著牆,雙腿在褲子裡打著哆嗦。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樣的話。想追上去道歉,可通身無法動彈。想喊一句二哥,可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他就那麼擰著脖子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段立軒消失的方向。
像是被綁在了柱子上,而柱子矗立在荒島上,荒島則在緩緩沉沒。腦子裡塞滿棉花,想什麼都隔著霧。他的眼裡也浮出淚,可那淚也是凝著的。像一滴黏稠的米湯,掉不出眼眶。
不知道就這麼站了多久。直到腿麻了,脖子酸了。陽光像一瓶打碎的碘伏,在台階上潑潑灑灑。他又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段立軒重新出現在視野里。趴在扶手欄杆上,和他臉對臉。
「哎,爸媽的意思。」段立軒沒和他對視,而是盯著他不自主顫抖動的手指,「說想先回趟祖宅,看一圈親戚。然後回來聽你的,轉化化療。再找找有沒有那啥,臨床試驗。這回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