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難受,秀兒啊,咱得往開了想。你要讓我多喘口氣兒,我就多撐會兒。那好吃的,咱不惦記了。該化療化療,該動刀動刀。我全聽你指揮,成不?」
這席話一出,許廷秀哭得更凶了。這些日子,她從不放任自己被悲傷淹沒。好似一旦開始為此哭泣,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可當下,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她痛苦到難以呼吸。
她的大兒子陳維晟沒了。誤診耽擱太久,已經救不回來。可暫時也死不了,只是憋著,燒著,眼球上都是血斑。紫紺著小臉,不停地說著:媽媽,讓我睡著吧。睡著就不難受了。
她祈求大夫給孩子打一針『安定』,但大夫有『規定』。因為鎮靜劑會抑制呼吸,輕易不給開。她只能握著他冰涼的小手,不停地講他喜歡的故事。突然之間,他的目光就凝了。不等她反應,一群醫護衝上來。帘子一拉,圍著孩子忙前忙後。
醫院的本質,是為治療而生。在這裡自然死亡不被接受,即便明知無力回天。
一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在這些強壯的成年人之間,孩子顯得那麼嬌小。大睜著眼睛,呆呆地朝著她的方向。
眼前的場景太過殘忍,讓她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刺痛。她吊在丈夫的臂彎里哀嚎,央求醫護不要再救,讓孩子睡下吧。
那樣刻骨銘心的哀慟,用了多少年才勉強走出來。可如今,她的丈夫竟也要離她而去。
她愛他們,可偶爾也恨他們。恨他們擁有先走的特權。畢竟先走總是容易的。
此刻她多希望陳正祺能跟她吵一架,讓她的恨意有所依託。可偏偏陳正祺是個溫和的男人,多少年都如此。年輕的時候,因為不想讓媳婦兒不開心,所以離開故土,跟她來溪原安家。如今歲數大了,還是不想讓媳婦兒不開心,所以放棄對自己治療的選擇權。
她當然希望他再活長一點,可更不忍心看他活遭罪。半躺在ICU,全天沒半個人陪。無聲無息,像個胚胎一樣被設備餵養。
不可以。不能這樣。
恨讓她陷入悲傷,愛讓她重新堅強。打定了主意,她飛快地抽了幾張面紙。草草擦了鼻子,手掌往後抿了兩下頭髮。
「命是你自己的,我可不敢指揮。剛才兒子給你講透了,你也還沒老糊塗。」
陳正祺停頓了片刻,抬起臉看她:「真能我自個兒定?」
「病在你身上,當然要你自己定。」
陳正祺趴在老婆大腿上,懶散地抻著胳膊。側頭凝視著窗外,似乎沉浸於此生的所有美好時光。笑了一輩子的臉龐,早已被皺紋截圖定格。就連發愁嘆息,看起來也像是笑眯眯。
「說句實在的,我壓根兒不怕閻王爺點名兒。這輩子活得也算值了,沒啥可遺憾的。就是捨不得撇下你,琢磨著咋能多陪你幾天兒。可又怕拖太久,被病拿得沒個人樣兒,見天兒跟你犯牛脖子。」
許廷秀摸著他稀疏的白髮茬,強忍著眼淚安慰:「你不要擔心那些。咱倆過了一輩子,我還能挑你理?就說你自己,最受不了什麼?」
「怵那慢慢兒熬的罪,也不想孤零零地撂ICU裡頭嘬癟子。」
「那咱不去ICU。還有呢?」
「別整升壓藥,也別打腎上腺素。什麼氣管切開,呼吸興奮劑,大動干戈的玩意兒,統統都免了吧。這病沒得治,都是瞎折騰。」
如此專業準確的名詞,可見他非常了解自身狀況,也早對自己的命運了如指掌。
從醫的都知道一句話,即美國特魯多醫生的座右銘: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現代醫學是有局限性的,有時甚至是誇大其詞的。相當一部分的所謂治療,不是針對疾病本身,而是針對某個容易改善的臨床症狀。比如腎衰的,治療電解質紊亂。心衰的,治療尿路感染。就像一台哪哪都不行的破電腦,努力把它屏幕擦亮一樣。
陳正祺查閱了很多資料,清楚地知道胰腺癌晚期是什麼。
對於死亡的看法,他的思想可能比一些年輕人還要『西化』。他不認為自己是得了某種『疾病』,而是不可逆的『老了』。疾病是不幸的,衰老卻是必然的。疾病可以治癒,但衰老無法治癒。就像工廠不生產能用一世紀的電腦,大自然也不生產能活一世紀的人類。
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對死亡說『不』。但也許,他還有機會對生活說『是』。這個『是』,是他留給妻子最後的回憶,也是他留給孩子最後的教育——死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