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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枝沒有太多屬於自己的時間。
她天賦出眾,身上背負著很多人的期望,可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滿足了這些期望,下一次,那些人對她的期望就會更高,希望她能做得更好。
可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長老院經常給顧九枝布置難度很大的課業,顧九枝總是伏案到深夜,才
勉強完成。
世家大考之後,顧千城將她叫到青霜閣。
顧九枝心懷期待,她在大考中取得了武試第一,父親應該會褒獎她的吧?
雖然她的筆試略遜於雲山。
雲山的解題風格偏向於狠辣,理智,殺一人而救百人,是長老院最喜歡的那種性格。
相比之下,顧九枝的風格就不太能入他們的眼。
她誰都想救,各方面都想照顧。不懂取捨之道,想要的太多,最後反而什麼都留不下。
長老們對她的評語是太過「優柔寡斷」。
顧九枝不服。想救人,有錯麼?
人命難道也有高低貴賤之分,還要分個該救不該救?
推門進屋,顧千城端坐在堆滿公務的書桌後,英朗的眉眼中是掩不住的銳利之意。
這個男人身居高位太久,一舉一動都帶著某種涌動的壓迫感。渡真世家共三姓,而顧氏是其中最為弱勢的一方,在許多年前甚至險些被趕出渡真的核心。顧千城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削弱了另外兩家的實力,讓顧氏成為渡真的掌舵人,他不會允許權力旁落的。
下一任家主,必須還是顧家人。所以顧千城在顧氏子弟中挑選出包括顧九枝在內的十幾個人,讓他們自由競爭。
最後勝利的,便是下一任家主。
顧九枝曾經被一個性情狂躁的同族暗殺過,不過暗殺失敗了,她那次重傷躺在床榻上,顧千城忙完事務才抽出空來看她。
她本以為顧千城是來關心自己的,小女孩的委屈湧上心頭,眼裡一汪淚水,結果就聽他淡聲問:「是阿枝親手殺的他嗎?」
顧九枝不明所以,誠實又驚慌地承認:「父親,我不是故意的,他當時差一點就殺死我了……」
顧千城點點頭,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他寬厚溫暖的手掌摸了摸顧九枝的腦袋,「你做得很好。」
原來他只在乎這場暗殺中的獲勝者是誰。
他玩弄整個渡真世家輕鬆得如下一盤棋,連自己女兒的心思都玩弄於股掌之內。此時青霜閣中,兩人剛一對視,就輕易地喚起了顧九枝心底深處的恐懼。
顧九枝站在地燈旁,與顧千城隔著較遠的距離,便已經不敢再上前半分。她有時覺得眼前的男人冷酷殘忍,有時又從他的眼睛裡看到對自己的疼愛。
這很奇怪,顧九枝總覺得這一切都是虛假的,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或許再過十年她也猜不透父親的心思。
「阿枝,」顧千城將她的課業攤開,露出一個寵溺又無奈的笑容,「策論完成得很好。可是底下這寫的什麼字?」
顧九枝沒有看,她清楚地知道,紙張的最下方是八個大字:「枯藤老鴉,擾人嘎嘎。」
是她親手所寫,旁邊還畫了只掉毛的老烏鴉,也不知是在諷刺誰。
「寫著玩的,父親,以後不會了。」
顧千城的眼裡有點新奇的笑意,像是看到雛鳥活出了叛逆精神一般,可惜,這是微不足道的反抗。
不過他卻並沒有出言斥責她的無禮,只是饒有興趣地輕聲問:「阿枝,在想什麼呢?」
在想什麼呢?
顧九枝的指甲陷入掌心裡,她想幹什麼?
顧九枝被重擔壓得太久了,她心裡有太多憋悶、委屈想要向眼前的父親哭訴,渴求他的安慰。她也不是生來就堅強,生來就無情,她也像飛累的雛鳥那樣,渴望能夠暫時棲息在父母的羽翼庇佑之下,獲得短暫的安寧。
可是她知道,她的手腳早就被鐵鏈困縛住了,她必須帶著鐐銬,在渡真世家,被他們馴服成「該有」的樣子。
而那雙溫暖羽翼的下方,已經有了顧景年,容不下她。
她的辯解與哭訴都毫無意義,並不會給現狀帶來任何改變。
反而可能會被指責為軟弱、不堪大用。
於是顧九枝用力閉了一下眼,將所有的話都咬碎了吞進肚子裡,轉頭看窗外雨色,裝作若無其事道:「想去外面玩,想吃糖葫蘆。」
顧千城眼中的神色暗下去,他並不想聽到這個回答。
說起來奇怪,他既想密不透風地控制她,又期待她一次又一次做出反抗。
顧千城對她的順從感到些許失望,不過還是不放棄地埋下一顆種子。
這顆種子將在許多年後發芽,然後破土而出,將長老院攪得天翻地覆。
那裡迂腐不堪的人太多了,反對顧氏的老東西也太多,這些人活著只會給顧氏增加障礙。
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顧千城還需要那群老妖怪來穩住其他氏族。
他計劃用顧九枝的手去除掉長老院。
所以他輕聲道:「阿枝,你要想。」
想自己,想眾生,想天地。
去想,阻礙你的是什麼,你要的究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