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這兩個字,讓鍾義寒有一瞬的怔忡。
他嘲諷的抽了下唇角:「有我這樣的朋友,莊大人不覺得倒霉麼。」
莊衡搖搖頭:「不,正相反,我很佩服鍾大人的勇氣。所以,以朋友的身份,我也想對您說句肺腑之言。鍾大人您想做孤臣,可只有活著的才是孤臣,死了的只能叫孤魂。」
鍾義寒皺了皺眉,有些難以置信的盯著莊衡。在做這件事情之前,他靠的是一腔孤勇,也做好了承擔任何後果的準備。可是莊衡這句話,卻戳中了他內心深處某個連他自己都在刻意迴避的想法。
他想活嗎?想活。
他想活著,不是因為怕死,而是他覺得,自己活著還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的身體並不很好。拜幼時家中貧困所賜,得過幾場急病,回回都要去鬼門關走一遭。他甚至埋怨過母親,為什麼賣掉的是妹妹,留下他這樣一個病秧子,養也養不活。
母親不說話,只是坐在他身邊默默垂淚。
後來母親改嫁了繼父,讓他的境況好了許多。可畢竟幼時的沉疴早已積下,即便到如今,也仍是孱弱。
可他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
他想去打倭寇,承襲父親未竟的事業。他想肅清貪官蟲豸,還百姓一個清明天下。他還想找到已失散多年的妹妹,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後半生他都會傾盡一切去呵護她。
鍾義寒閉上眼,良久,落下一聲喟嘆。
「莊衡大人,您想問什麼,請儘管問吧。」
莊衡頷首,話已至此,無需多言。
他正色,以主審官的身份發問道:「鍾大人,你與山東巡撫韓山岐,有私仇麼?」
鍾義寒思量片刻,承認到:「有。臣在福建任知縣時,韓大人是當地的知府。有回臣在查帳時,發現火耗銀數目不對,於是找韓大人去理論。但韓大人覺得臣是在無理取鬧,非但將臣從衙門裡打了出去,還罰臣在雨里跪了一夜。那晚之後,臣重病了一場,差點死在任上,那之後便記恨上了韓大人,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必要找到些把柄將他扳倒。」
莊衡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上下打量著鍾義寒,似乎在判斷他說的這些是否是事情。
鍾義寒迎著莊衡的目光,可無人注意到,在衣袖之下,他的雙手卻隱隱攥緊了刑椅的扶手。
這件事確實是發生過的,他算不得說謊。只不過,真正記恨上韓山岐的時間,比這還要早上許多。
莊衡晾了他片刻,繼續問到:「那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鍾大人這次彈劾韓山岐,更多的原因是你想借這機會公報私仇,落井下石?」
鍾義寒下意識的舔了舔上唇。
莊衡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他這一封奏疏捅出去,相當於是打了皇上的臉。言官最喜歡標榜這種不畏死敢直諫的人,相比之下,那裡外不是人的肯定就是皇上了。現在莊衡短短几句話,讓他認了自己是為了公報私仇,顯得他的形象沒那麼光明正直,皇上的面子上自然就好看了許多。
景熙陛下這是擺明了要跟他耍流氓了。
可他心中卻輕鬆許多,莊衡不再追究他與韓山岐的私仇究竟因何而起,讓他暗中舒了口氣。
「是,我是為了公報私仇,就是想將韓山岐拉下水。」
對於他如此爽快的認頭,莊衡還是存了三分讚許的。他又問:「那這些證據,鍾大人是如何收集的呢?」
鍾義寒答:「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但凡做過的事情,一定會留下痕跡的。況且,收集這些證據,並非我一人之力。」
莊衡挑眉:「這麼說的話,鍾大人是還有同夥?」
鍾義寒搖頭說:「不是同夥,而是萬民。這些人中,有販夫走卒,有仕子乞兒,也有雖混跡官場但仍心存良知之人。他們中的許多人,我甚至都不認識,但提到要搜集證據,他們卻能像朋友兄弟一樣竭盡全力。當權者之所以能肆無忌憚的盤剝,無非是覺得貧民弱小,翻不出什麼風浪來。但他們卻忽視了,貧民也是人,會掙扎,會痛恨,亦會作為星火燎原。」
鍾義寒所說的這些話,莊衡未做置評,只是原原本本的記錄了下來。
莊衡又問了幾個問題,隨後將整理好的供狀遞到鍾義寒面前:「鍾大人,如果沒有什麼異議的話,請畫押吧。」
鍾義寒草草看過,見上面寫的基本都是他方才說過的話,沒有什麼猶豫,摁手印畫了押。
「莊大人,臣這次行事莽撞,陷陛下於不義,雖是無奈之舉,但畢竟是做了錯事,臣之後會自己上書向陛下謝罪。但臣還有些話,如果可以的話,煩請鍾大人代我稟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