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月來,無論他怎麼謹小慎微,皇上對他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就連在御前當值伺候的時間,也明里暗裡被削去了近半。這無異於透露出一個信號,皇上對他已心有不滿,並不想看見他。
如若方苒再從皇上跟前說了什麼他曾用錢袋子威脅過她的事情,那自己這司禮監掌印,怕是真的要做到頭了。
何敬越想越覺得坐立難安,即便今日仍不是他的值,還是吩咐手下秉筆換了班,往乾清宮去了。
上午皇上在文華殿同幾位閣部大臣議事,見何敬在一旁伺候茶水筆墨,神色與往日無異,還問了他幾個同批紅相關的問題。
廷議散後,何敬伺候皇上回乾清宮*午歇了片晌,醒來後皇上見春光明暖,又讓他將藤椅置於花窗下,躺在上面看起書來。
何敬半分不敢出聲打擾,只安靜的侍立一旁,隨時等候皇上差遣。午後慵懶的春光給人片刻的鬆弛,卻忽聽得皇上說了一聲:「何敬。」
何敬後頸一僵,忙至藤椅旁跪下道:「主子,奴婢在。」
寧澈依舊在漫不經意的翻動著書頁,淡淡說道:「朕聽聞,你從前在內書堂念書時很是刻苦,考校時常名列前茅。」
何敬俯身答:「是奴婢愚笨,只得多在時間上下功夫。」
寧澈哦了一句,狀似無意的問他:「那你同朕講講,『借刀殺人』是什麼典故?」
何敬冷汗乍起,卻只得硬著頭皮答到:「回主子,出自……三十六計,『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不自出力,以損推演。』後演繹為『借刀殺人』的典故。」
見寧澈許久未語,何敬心中惶惶不安,冷汗涔涔的抬起頭:「主子……」
寧澈卻打斷他:「你答的很好。出去吧。」
何敬只得出了乾清宮,明明殿外一地暖陽,可他卻覺寒意浸身,兩股戰戰。
數個念頭在他心中轉了幾轉,最後何敬下定了決心,抬腳往東側廊後的那間小房走去。
夏綾正蹲在狗窩前,將小鈴鐺的狗糧倒進它的飯盆里。她站起來時,剛好看到何敬往這邊走來,於是過去打招呼道:「何掌印。」
誰知何敬卻直直跪在她面前,聲淚俱下道:「姑娘,求您救救奴婢吧!」
「哎,掌印。」夏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大禮給下了一跳,「您有話起來說,這要讓人看見別再多一重誤會。」
夏綾請何敬進了屋。她同何敬當算是故年舊識,從前在西五所時,也沒少承他的照顧。因這一份情分在,夏綾也很不忍心真看著他走進死路里去。
「掌印,您先請坐吧。」夏綾自己也坐在了另一側的椅子上。
何敬如坐針氈,急著開口道:「綾姑娘,懇請您能給奴婢指條明路。」
夏綾並沒有接著他的話往下說,而是不疾不徐的淺淡一笑:「掌印,同您對坐在這倒讓我有些恍惚,想起張掌印還在時的事來了。」
張寅。
「何掌印,在你心裡,張掌印是個怎樣的人?」
何敬同張寅,確是有父子情分在的。他想了想答:「乾爹他性子溫和敦厚,卻又賞罰分明,所以奴婢既敬他,但也怕他。」
夏綾點頭道:「我同你一樣,對張掌印既敬又怕。不過,我卻有一點最佩服他。那便是知道他向皇上請辭去給先帝守陵的時候。何掌印,你覺得張掌印緣何會將在宮中經營的一切片葉不留,而心甘情願的將掌印之位交到你手裡?」
何敬低頭沉思了片刻,他被夏綾引著,的確想到了一些事情。
那是張寅決意辭去司禮監掌印之職的前一個晚上。
「乾爹,」何敬跪在張寅身後,聲聲切切的懇求到,「兒子求您了,不要走!」
一直以來,張寅都是他的主心骨,何敬無法想像,如果幹爹不在了,憑他一人,如何拖得動整個司禮監不行差踏錯。
張寅從桌案前轉過身,將何敬扶起:「敬兒,乾爹老了,還想要一個善終。」
數十年的宮廷生活,讓這個自幼便因窮苦淨身入宮的老內侍,青絲不復在,白髮已成霜。
父子二人同坐在司禮監值房的門口,遙望著耿耿星河。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我自己不走,現在這位新主子,也不會容得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