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次移墳不動皇陵,禮儀與規制也就簡化了許多。隨扈的僅有貼身內侍,錦衣衛以及禮部和欽天監的數名官員,且御駕此次並未乘輦,一行人輕裝簡行,騎馬直至昌平。可尤是這樣,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要有幾十人。
到達楓露嶺山下時,天已大亮。寧澈不再允許內侍與官員隨行,只點了幾個心腹的錦衣衛跟著。夏綾帶上小鈴鐺,隨他們一起步行上山。
經過一夏雨水的浸潤,上坡上的蒿草長得有快半人高,在風吹下時起時伏。
夏綾提起裙子,每走幾步,就要抬頭向山頂上看一看。她止不住焦急的想走快一些,可離得越近,就更多些畏怯。這不是她第一次到這山嶺上來,她猶記的滿地荒草枯葉間那座小小的墓碑,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內侍佝僂著腰將墓碑上的塵土擦拭乾淨,望著碑上的那個名字,雙目潮紅。
那是夏綾想念卻再也無法相見的人。
或許是心裡裝的事太多,夏綾腳下一滑,整個人跌倒在了地上。她還未來得及感覺到疼痛,便有一雙手穩穩的扶住了她。
「小心。」寧澈和煦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嗯。」夏綾有些沮喪的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的裙擺,「是我太不小心了,不該讓薇姨看見我這樣不整潔的樣子的。」
「沒關係。」寧澈蹲下身,牽起夏綾的裙擺,將上面潮濕的泥土拂去,說,「這樣就好了,她不會在意的。」
夏綾低頭看著他的頭頂,彎下身同他蹲在一塊,忽拽了拽寧澈的衣袖問:「阿澈,你害怕嗎?」
「嗯。」寧澈沒有看她,低低應了一聲。
「我其實,也有一點。」
寧澈下意識的攥著夏綾的裙子,用力到指節有些發白。他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會怕今日之後,此生都再不會與我相見嗎?」
夏綾心中不知緣由的恐懼在此刻忽然有了具體的形狀。
「是的阿澈,我怕,我很怕。」
「我跟你一樣。」寧澈笑了一下,聳了聳肩膀,「可是喬喬,我在想,我們可能需要用很久的時間去學會一件事,就是如何能同自己自洽。」
「自洽或許不是事事都得償所願,而是明知道瑕疵就在那裡塗抹不掉,卻依然能平和的生活下去。」
他站起身,順手也把夏綾拉起來:「走吧。」
這座山嶺並不陡峭,很快,那座小小的墓碑便出現在了面前,在蒼翠環抱之中,顯得格外潔白。
「薇姨,我們來了。」
夏綾走到墓碑前,安靜的跪下。
相比於幾年前來時的荒草遍野,此時的墓園寧靜安和,沒有一絲殘葉,顯然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
夏綾平靜的看著墓碑之上「傅薇之墓」那幾個字,陽光從樹影之間傾瀉下來,婆娑搖曳。
「我來接你回家了。」
寧澈跪到夏綾旁邊,兩人皆沒有過多的言語,對著墓碑後那座低矮的墳塋,無聲的拜了三拜。
這是在離開浣衣局的那間小屋子的十幾年後,三人第一次相聚。
也會是最後一次。
「開墳吧。」
寧澈扶著夏綾站起身來,隨行的錦衣衛得了命令,揮起鎬鏟破開墳墓上的封土。
很快,那方烏漆的棺木又一次曝露在了陽光之下。伶伶仃仃,舊跡斑駁。
錦衣衛在棺木下墊了粗繩,又用四根長度相當的竹槓從棺木上方的繩結中穿過,八人從兩側共同用肩膀抵住竹槓,合力要將棺木從安葬處移起。
就在幾人等待著起棺的命令時,寧澈卻忽開口道:「等等。」
他走上前去,將其中一個軍衛替下來,將竹槓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起棺。」
隨著繩子的驟然繃直,棺木緩緩自墳塋中抬升起來,將手臂粗的竹槓墜得微微下彎。
隨行的錦衣衛因知道今日會有抬棺的差事,皆早已在肩上墊了厚厚的棉布以做防護,可寧澈的肩上,除了一層薄薄的衣衫,什麼都沒有。
沉重的竹槓壓在他的肩膀上,以草木之堅硬凌虐著他的血肉之軀,沉悶的疼痛自骨骼間傳來,又夾雜著皮肉被碾碎的銳痛,可他都似渾然不覺。
寧澈沉默而又緩慢的,用自己的軀體托舉著傅薇的棺木,就像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傅薇用雙手將他托舉起來,將不知道第幾次在倚在門框上睡迷糊的他,輕柔的安放在床上。
棺木被緩緩移送到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