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本家遠在京城,禮數只能稍作簡省。納采、問名都略過了,納吉卻不可輕忽。顧長淵托秦叔操辦, 按舊例慢慢置辦起了聘禮,綾羅綢緞、禮糕喜果一應俱全,連描金喜扇都托人自京中老鋪千里求來,親題「比翼」二字,妥妥帖帖收在錦匣之中。
小院一日比一日熱鬧,送來的布匹堆滿了長案,香囊繡線一包一包疊得整整齊齊。
不知消息最初是從誰嘴裡漏出去的,總之等陸棠再出門時,整個山寨的人都知道——陸寨主要成親了。
「哎喲陸寨主,喜酒記得請我一杯!」
「顧將軍這回有福咯,咱們寨主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娶的!」
陸棠聽得耳根發燙,偏生罪魁禍首還穩穩坐在輪椅上,一副風淡雲輕的模樣,還點頭應得一本正經。
原來定親是這樣的。
沒有煙花,沒有誓言,沒有山盟海誓。
只是日子變得細膩了一些,肩膀輕了些,心也柔和了些。是有個人,會陪你練刀、吃飯、拌嘴、謀事;是你推著他走在山路上,他只靜靜望著你笑,你就忽然覺得,風是暖的,山是靜的,眼前這條路,再長好像也不算太遠。
只可惜,老天並沒有留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去完成三書六禮。
三月,春寒料峭,天地肅殺之時,一則震動九州的噩耗傳入十里長山——齊朝少帝被其皇叔弒殺,京畿陷落。顧廷昭力戰不敵,以身殉國,大齊真正亡了。
昔日的天子居處成了梁王新帝登基之所,那未及弱冠的少帝,被棄於冷宮之中,連屍骨都無人收斂。
天下譁然,百年正統轟然崩塌。舊臣奔逃,諸侯並起,群雄割據的烽煙再次升騰。
密報送到山中,陸棠未及翻完手中紙頁,便猛地回頭,看向身後的顧長淵——他靜靜地靠坐在輪椅里,眼底無波無懶,無喜無怒,也沒有什麼悲戚的神色,唯獨指尖緩緩收緊,死死攥住膝上的薄毯,關節微微泛白。
陸棠張了張口,終於還是將密報上那一行字低聲讀了出來:「……顧廷昭,力戰不敵,以身殉國。」
話音落下,四下寂然。
秦戈撲通一聲跪倒在顧長淵面前,痛哭失聲,雙肩劇烈顫抖,手指死死扣進掌心,牙關緊咬,卻還是抑不住的嗚咽:「少主……將軍……他……」話未說完,聲音便哽在喉間。他低頭俯身,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淚水滴滴砸落,砸在泥地上,也仿佛砸進那已然淪陷的江山社稷,砸進昔日鐵血忠魂守護的萬里河山。
可顧長淵依舊沉默著。
他望著前方,神情未動,眉眼間看不出一絲裂痕,像是早已將所有悲愴封進血脈骨髓,與這亂世一併葬入胸膛。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嗓音沙啞,卻仍是平穩的:「去準備靈位和孝服吧。」
秦戈聞言,抬頭望他一眼,眼眶通紅,唇齒緊咬,卻終究沒再出聲。片刻後,他深深俯身應諾,咬牙起身,轉身而去。
國已亡,君已歿,家亦不存。
如今這世間,唯有他尚在。唯有他,能為顧廷昭披麻戴孝。
顧廷昭的靈位擺在了顧長淵的院中的偏廳。
那是一間不甚寬敞的小屋,被秦叔布置得井然肅穆。四角掛著素白挽幛,窗前懸著輕薄白紗,一盞青燈靜靜的燃於靈前,將那方烏木牌位上的字映得森森然然:「大齊定國公,諱廷昭之靈位。」
他無法遠赴京城收斂父親的遺骨,能盡的孝道,也就只剩下這片方寸之間,孤零零的一塊靈位,一炷香,一盞燈,一場不曾中斷的七日守靈。
顧長淵身著斬衰麻衣,額角纏著素白孝巾,坐於靈前,脊背挺得筆直,手中拄著白木哀杖,神色沉靜,目光低垂。風從門縫中悄然探入,帶起燈影微晃,映出他輪椅之下微斂的雙足。
他無法獨立起身,只得由秦戈與溫渠一左一右攙著,抱著,每一次俯身叩拜,都像是將半身血骨壓進這片肅穆的香火之中。白木哀杖輕觸地面,發出微弱的聲響,與他沉默的呼吸一同,在這狹小的靈堂中久久迴蕩。
他始終沒有流淚,也未曾開口。只是拄著那根杖,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守著。
等到頭七這日,夜過三更,靈堂仍舊亮如白晝。
秦叔在堂中點了七十二盞長明燈,燈火一盞盞鋪陳開去,映得整間屋子素白森然,影影綽綽,天地間空寂無聲。
陸棠推門而入時,顧長淵仍舊坐在靈位前,身披麻衣,胸前掛著素白的孝絛,倚著白木哀杖,神色恍惚,兩眼空茫。他已在這裡守了太久,整個人消瘦得像是道被風一吹就要散去的影子。他靜靜地聽著燈花炸裂的細響,聽著紙錢被焚盡的悉簌,聽著天地寂滅,萬物同喑。夜深了,秦叔已經盡力,他的世界裡卻仍舊是一片昏暗。
陸棠走到他身側,在蒲團上緩緩坐下,聲音低柔:「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