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我十七歲、如日之升的明熙,再也沒有醒來。
第31章
花信是由江慎親自審問的。
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操心過刑獄的事了。明熙一天天長大,為他分去了很多擔子,而他有更多的事要做。
皇帝按了按眉心,仍然不願相信自己最優秀的孩子就這樣輕易地死在一個小人物的手中。宮人來報的時候他正在批摺子,筆一抖,在那上面畫出長長的墨跡。
舊黨最近有鬼,他是預料到了的。田改觸動了中原大地主的根本利益,不可能沒有反撲的動作,事實上,明熙能把這塊硬骨頭啃下來,即使有他的聖旨背書,也遠遠超出了他的期望。
但他沒料到他們會直接刺殺自己的女兒。
明熙活著的時候,她是野心勃勃的永嘉公主,對他總帶著幼狼似的挑釁。明熙死了,就又久違地成為了他的女兒。
他花了太多時間做皇帝。他有時候已經忘記怎麼對待女兒了。明熙出生的那個夜晚塞北戰亂,父皇急召他入宮,等他換下幾日沒洗的衣服回去,一切都已經結束。太醫向他請罪,說陸頤受了很嚴重的傷,以後都不能再生育了。
他抱著剛能睜開眼睛的小女孩,陸頤在床帳內假寐。他幻想過很多次有了這個孩子,兩個人的關係也許能重新恢復正常,但他的幻想太輕易了,不包括陸頤孕期的幽閉,不包括她生產的苦難,不包括她的心。
人要如何對待一顆心?
逃避是太容易的事。他是一個帝國的繼承人,而人在權力中能獲得遠勝情愛的快樂。而他知道陸頤會永遠在那裡,無論他幾時去、去不去;而陸頤的人生也陷入了停滯,似乎他再拖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看到的都會是差不多的她。
陸頤被他做成了標本。標本和人就不再一樣了,標本只需要妥善地收藏。
明熙小時候,他曾經如此珍愛過這個女兒。那名字是他們還在現代世界的時候共同取的,陸頤期待地說,要女兒的一生充滿光明和溫暖。他珍愛這個女兒就好像珍愛某一部分失去的自我,好像珍愛他和陸頤早已面目全非的愛情。
而最好的是,明熙那時候又什麼都不懂。作為一個新生命,她還沒有完全受到這個世界的浸染,如同她還存有生活在現代世界的可能。
後來明熙也長大了。他確實不喜歡明熙讀《女誡》,但沒有對她說過那句話,明熙卻已經自動地學會假造他的背書去壓人。他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憤怒,遭遇了背叛一樣的憤怒。
背叛?究竟是背叛了什麼呢?他試圖給明熙建造一個烏托邦,但這個烏托邦的基礎正是他身為帝王的權力。
明熙只是識破了這個虛假的泡沫而已。
那之後,他對陸頤失而復得。其實他沒想過陸頤真會主動找他來求和,他擱置了那麼久的問題竟然以這樣一種輕易的方式解決了,比他當年的幻想還要輕易。
權力的快樂和情愛的快樂並不相斥。原來後者也只是前者的一部分。
他見到陸頤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純粹。她大大方方地誇他的手好看,似乎在她的世界裡美就是該欣賞的,而欣賞就是要表達的。
江慎不是在這樣的邏輯里長大的。他縮在臥室的衣櫃裡,聽見父親又一次毆打母親的聲音,聽見母親的哭泣和求饒。等他再大一些,第一次對著父親揮起拳頭,父親幾乎踹斷了他的肋骨。
如果比別人弱小,連活著可能都沒有資格。即使他接受了很多年的教育,即使他學了法浸染了形式正義,從心底里,他好像一直都那麼覺得。
而陸頤的世界截然不同。她的成績在全校第一梯隊,卻堅持不去條件更好的尖子班。她說:
「我其實覺得以成績分配資源不太好。與其當受益者,不如做一點微小的反抗。」
晚風吹起她的頭髮,少女的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有些不安: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毛病?我爸媽說我想太多,這些事兒以後進了社會都多著呢,用成績分配已經算很公平了。」
真是中二期的少女才能說出的話,江慎想。但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撼動了一下。
「我覺得……你很好。」
他說了這話,口中有些發乾。這一天高三學生要放飛祈願的孔明燈,陸頤在上面一筆一畫地寫下「祝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
燈火映著那幾個字,忽明忽暗。江慎本來想隨便寫寫的手頓了頓,在自己那一份上寫:
「祝陸頤幸福。」
他想他會托舉她、保護她,繼續珍愛她的純粹。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覺得這份純粹不合時宜、礙眼,甚至想要將其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