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冷不熱批答了她的恭賀,最後肅穆道,「如果有來世,別再叛國了。」
她點頭:「嗯,不再入帝王家了。」
朱縉攥得骨節格格直響。
……
宮羽在詔獄侍候良久,天蒙蒙亮,初冬的啟明星熠熠生輝,帝王邁著沉重的腳步從詔獄中出來,褒大的道袍不見了,內里薄薄白紵單衣,生人勿進,戾氣極盛,冷冷撂下一句話來:
「去了結了她。」
隨即拂袖而去,灌滿清風,與黎明清寒的天空融為一體,飄滿肅殺。
留宮羽獨自在原地,手握刀鞘,迷茫彷徨。
了結了誰?
能讓陛下如此盛怒,名字都不願提單單稱一句「她」的,除了詔獄那位娘娘再無二位。瞧陛下陰沉沉的聖顏,頰側還有抓痕,那位娘娘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惹聖怒了。
聖上一而再再而三紆尊來詔獄探望她,給她台階下,無濟於事。
他苦口婆心地勸不行,聖躬親至亦不行,那位娘娘外柔內剛,鐵了心要與君長訣。
聖上有命,不得不遵。
宮羽帶刀硬著頭皮走進詔獄,來到皇貴妃娘娘的牢室,琢磨著怎麼「了結」,見林靜照正伏在石榻上,身上蓋著陛下那件繪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蜷縮得跟一隻狸奴似的,溫暖愜意,睡得正熟。
這誰敢下手。
宮羽眨了眨眼,凝立片刻,將刀收回。
陛下已經第二次來詔獄看她了。
那句……他純當沒聽見吧。
適時地抗旨,能使他活得更長。
妖妃案不上不下地懸著,拖泥帶水,曠日持久,宛若懸在三法司頭頂一柄利斧,攪得人心惶惶。
對於聖上這等沒事找事吹毛求疵的態度,底下人戰戰兢兢,生怕哪一日重蹈了費觀、韓濤的覆轍。
將威名赫赫的三法司大員剝光了褲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午門廷杖,聖上真做得出來。
「明明證據確鑿了,卻一審再審……」
聖上只是想耍群臣罷了。
內閣,徐青山感到了這位年輕皇帝的能量,緘默不語,深感棘手,無計可施。
韓濤、費觀等義憤填膺,恨不得飲妖妃的肉喝妖妃的血,伸張國法正義。
君臣對峙,隱隱有當年上尊號的火藥味。
聖上的行為越來越神秘,令人捉摸不透。近來聖上對妖妃的任何辯解,哪怕一句荒唐的話都十分有耐心聽,進行毫無意義的徹查。
審訊妖妃的人員,要把妖妃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事無巨細地上稟。
真的有必要嗎?
聖上表面對妖妃挫骨揚灰,實則有處處包庇,究竟要殺還是要留妖妃?
若聖上擺明了庇護妖妃也好辦,那些諂媚奔競派自然順天行事。關鍵聖上給出的命令是「該怎麼判就怎麼判」,無疑弄得人心惴惴,臣工如摸著石頭過河,一不小心觸逆鱗即被淹死。
從來沒有三法司會審還無法了結的案子,這樁案子可能要記入史冊了。複雜就複雜在罪犯是昔日獨得聖寵的皇貴妃,陛下會參與,摻雜了個人好惡。
聖上又是本朝第一難侍奉的皇帝,聖心並非一成不變,稱得上波詭雲譎,神秘莫測,陰晴不定,喜怒不明,撲朔迷離。
前三審中聖上一直保持沉默,不斷下令再審,可見審判結果並非標準答案。
刑部尚書韓濤被罰了二十廷杖,在家養病半月,勉強能下地,戴罪履職,進行四審——三法司會審的第二審,整樁案的第四審。
以三法司會審的級別能被打回去進行第二審的,古往今來絕無僅有。
三法司大員秉持著至高的嚴謹司法精神,四推六問,反覆推敲,引證質對,人犯林靜照均無異詞,連半個蛛絲馬跡喊冤的表情也無,甚至林靜照最後對三法司的囉嗦不耐煩。
韓濤及三法司主要成員這才重新向聖上遞交了四審案卷。
四審奏請結果:將林靜照論斬。
上次擬定的罪名明明是論磔,不料惹得龍顏震怒,韓濤等三法司大員險些成了杖下冤魂。這次小心翼翼酌情減輕了刑罰,免除了林靜照的磔刑,只腰斬便好。
事情到了這份上,判無可判了。
若聖上再不御筆圈定,那三法司大員紛紛都要致仕歸田,留聖上自己審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