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禪接到皇帝的目光,思索片刻,主動站了出來,在滿殿寂靜里出聲道:「啟奏陛下,依兒臣之見,孟問瓊與宋氏本非明媒正娶,雖有子女,但宋氏被逐,落入賤籍,夫妻之義已絕。許照蘊為宋氏脫籍,並未納為妻妾,僅收其子女為義子,供給衣食,授以詩書,若這也算強奪的話,那不知平京以後有多少人會去許太守家敲門,求他強奪了自己。」
皇帝忍俊不禁,旁邊侍立的宮人太監皆抿著嘴偷笑,殿內的緊張氣氛驀然鬆動下來。
聞禪卻正色道:「孟問瓊的要求,無論情理法哪一層都站不住腳,說到底不過仗著許照蘊是朝廷官員,扯出一面「以強凌弱」大旗,好博得看客同情罷了。他真正拿得出手的,無非一個不情不願的『生父』,有生無養,有父無親,僅憑這點就將宋氏和子女判給他,往後那些賣妻賣女的人人都可以來敲登聞鼓,長此以往,朝廷法令與一紙空文何異?」
「朝廷設登聞鼓,是為了讓百姓有冤可訴、求告有門,不是給別用有心之徒拿來隨便給人潑髒水的。」聞禪道,「如今這個案子鬧得朝野皆知,百姓都在觀望結果,兒臣以為必須快刀斬亂麻,打掉這股歪風邪氣。孟問瓊所言不實,誣告朝廷命官,應當依律處罪。」
其實所有人心裡都清楚,皇帝就是嫌棄好果長在了爛藤上,許照蘊本該把這些事提前處理好,卻棋差一招,反被人掀了棋盤。生父養父相比,皇帝當然傾向許照蘊,但他作為摘果子的人,又不能表現得太過偏頗,有些話就得臣子們來說。
聞禪此時站出來就是替皇帝表態,一字未提後宮事,堂皇正大地把問題拔高到朝廷法度的層面。有她起頭,其餘大臣立馬順著這個思路附和,大家合力推出了一個皇帝滿意的結果,果然見皇帝面色稍霽,點頭道:「眾卿所言甚是,孟問瓊按律論罪,其用心險惡,加罪一等。日後有撾登聞鼓者,若查明所告不實,以誣告罪論處。」
聞禪功成身退,悄然回到原位,與群臣一起齊稱「陛下聖明。」
等朝會結束,眾臣散去,聞禪估計下午還有事,便沒急著出宮,帶人往西宮的扶搖殿去。
她在平京的宅邸離皇城稍遠,不如在兆京時出入便利。皇帝既倚重她,自然也不會虧待她,特意給她安排了一處宮殿,以供她在宮中落腳休憩。
昨日平京下了第一場雪,滿地碎玉飛瓊,今早出門時天還陰著,這會兒又飄起了小雪花。天冷路滑,步輦慢慢經過芳菲苑時,聞禪無意間一瞥,注意到遠處宮道上跪著個兩個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已經被雪染白了,不知是不是受罰的宮女太監。
聞禪命人停下,招手叫程玄:「去看看,出什麼事了。」
她長在宮中,身處權力漩渦,一生都在跟各種人鬥來鬥去,比任何人都清楚宮廷有它殘酷的一面,她雖不手軟,但從來不磋磨人,也不喜歡看別人被折磨。
以前程玄就是這麼被她撿回來的,所以他並沒有勸公主不要多管閒事,依言過去問話,片刻後,帶著一臉很微妙的表情回來了。
聞禪:「嗯?」
「殿下,是許昭儀。」程玄輕聲道,「聽說是一早頂撞了德妃,被罰跪在外面思過。」
聞禪:「……」
宮中氣象真是變化萬千,寵妃家裡剛出了點事,這邊就牆倒眾人推了。
但有了今日朝上那一番話,再加上她觀察皇帝的態度,德妃恐怕是推得太早了,說不定會在這堵牆上撞個大跟頭。
許纓絡跪在堅硬的青石磚面上,冰冷的寒意像刀一樣扎進她的膝蓋里,很疼,但是身體已經麻木得動不了了。侍奉她的小宮女金鈴努力扯著袖子幫她擋風,但毫無用處,她的眼睫眉毛上結滿了霜花,只剩一點縫隙的餘光里不時有腳步經過,卻沒人敢在她身邊停留。
昨日還是被眾星拱月捧在手心的嬌貴牡丹,今日就和階下任人踩踏的雪泥沒有分別。
但其實她對這種境遇並不陌生,在遇到許照蘊之前,平京的冬天從來都是如此殘酷。
那時她還很年幼,長得又瘦又小,不能去彈琴跳舞討好客人,就被安排在歌樓里洗衣服。水寒刺骨,她的手也像現在這麼疼,眼淚鼻涕在臉上凝成了冰,形形色色的人走過來又走過去,所有人都在笑著,還好,沒有人注意到她在哭。
許照蘊曾盡力地向她描述宮中生活有多麼繁華富麗,如果得到皇帝的寵愛,會過上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許纓絡其實很難想像那些場面,更別提心生嚮往,但誰讓那是許照蘊的願望呢?他把自己從雪地泥潭裡帶出來,她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許照蘊為了那個美夢而提前兌給她的獎賞。
為了不回到雪地里,她任憑許照蘊打扮裝飾,按照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向那位九五之尊,結果裝出來的鳳凰果然不長久,一陣風就把她吹回了原型。
她自始至終,都只是一隻飛不高也飛不遠,困在窮冬里苟延殘喘的麻雀而已。
一雙黑靴在她身邊駐足片刻,旋即又舉步遠去。她耳朵里灌滿了風聲,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不過猜也能猜到大概,想必是被德妃的名號嚇退了吧。
可沒過多久,那雙黑靴去而復返,這回卻謹慎地落在了一個人後面——那是一雙幾乎沒沾丁點灰塵的雲頭履,托著織錦的紫色裙擺,連落在上面的雪都是乾淨的。
是後宮的哪個妃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