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明白了,我的命是一條船,家族是水,世事是風,船最終駛向哪裡,取決於水流和風向,唯獨不取決於我。」
「我是蘇家的子弟,家裡還有母親和妹妹,蘇家往何處我就往何處,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還有太子殿下……」
蘇衍君斟酌了半天措辭,感覺說什麼都不合適,最後嘆了口氣:「唉,他也不容易。」
太子的確不容易。裴如凇估計,按地方官四年大考的慣例,要是蘇家還願意撈蘇衍君一把,等他再回到京城,說不定待不了半年就要被全族流放。
但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蘇衍君不可能背叛家族,更勸不動蘇利貞和蘇賢妃,就算保全了自身,也保全不了蘇家,終究還是有此一劫。裴如凇提醒歸提醒,總不可能親身上陣替他扛天雷。
他無言地斟滿第三杯酒。
「此去山遙水遠,一路保重。」
「嗯,我爭取活著回來。」蘇衍君笑笑,「來日若有緣再會,到時候再一起喝酒吧。」
三杯飲罷,日上中天,蘇衍君與裴如凇作別,帶著他單薄的行囊上馬離去。
煙塵消失於道路盡頭,長風上前收拾杯盞,覷著裴如凇的臉色,輕聲問:「公子,還要派人繼續跟著嗎?」
那副清淡溫文得恰到好處的表情已經像水波一樣散去,裴如凇冷冷地盯著桌上的酒杯,帶著巴掌印和苦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在心里來回掂量了幾番,最終道:「把人手撤回來吧,不用再追查了。」
主仆二人策馬往城門方向行去,途中與一架狂奔的馬車擦肩而過,只聽得車內傳來女子隱約的飲泣聲,長風回頭望去,湊到裴如凇身邊小聲說:「公子,剛才那輛好像是蘇家的車。」
裴如凇端坐馬上,眼風都沒有飄一下,在他的馬屁股後甩了一鞭:「別盯著看,跟我們沒關係。」
他目光注視的前方不遠處,一輛朱輪青檐車停在濃翠的林蔭里,細竹簾半卷,杏色紗幔垂落,一隻骨節修長的手撩開窗口紗簾一角,懶散地朝他們招了招。
第56章
冒名
延壽十七年, 十月。
今年四品以下京官和地方官的考課結果已匯總至尚書省,將由吏部考功司評出考第,以備獎懲升降。內外官分別由兩名官員校考——京官自不必提, 便是七八品的小官也個個沾親帶故, 須得小心再小心;外官就隨意多了, 除非是受人囑託, 否則大都是按上官評語定第,處理起來倒比京官那邊還省事些。
每年十月都是考功司的新年,上到緋袍高官下至看門小吏, 都得對他們客客氣氣的,把他們當成灶王爺一樣尊敬, 以求「筆下留人」。
今年考功司也收到了很多官員的請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三位宰相之一、門下省長官蘇利貞。
考功史從一大摞卷宗中翻出武州丰南縣的文書, 一封一封地仔細搜尋,終於在最末找到了丰南縣尉蘇衍君的評語。
此人原是太子舍人,被貶到丰南縣任職已有四年, 今年是他的大考之年, 如果考評結果上佳, 未嘗沒有重返中樞的機會, 難怪蘇相要特意提前吩咐——能支使得動他老人家出面為一個小官說情,考功史私心猜測,這背後必然有太子的授意。
他暗暗抱定了這個念頭, 展開文書, 剛看完頭一行臉上就掛了相:蘇衍君此人年年小考都是中等, 任內例行公事, 政績乏善可陳,雖然沒有過錯, 但一件拿得出手的功勞也沒有,當官當成這樣,跟在衙門裡放個稻草人差不多,實在很難昧著良心給他評個上等。
錢難掙屎難吃,考功史差點咬斷筆頭,才從字裡行間硬擠出幾句「勤勉」「清正」的美言,勉勉強強給了個「中上」,一邊謄寫一邊納悶:他原以為這人是個時運不濟的能臣,才會讓東宮記在心裡,令蘇相專門為他開路;可從文籍來看,實在看不出這人有什麼真才實學,難道蘇相只是想撈一把自家不學無術的子孫,是他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