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偷偷跑去見她時,總是在她臥房內聞見難聞的藥湯味,聞著就苦。她似乎總在哭,要麼就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每次瞧見沈琅,她就比以往哭得還要更厲害。
沈琅不想她哭,於是就只躲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看她。
沈琅八歲那年,盧氏的「病」好像突然好了,沈琅終於又光明正大地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阿娘。那年的冬天很冷,久不動針線的母親突然親手給他做了件豆青色的夾襖,還溫和地問他最近都念了些什麼書,要他背詩給她聽。
沈琅當即快樂地背個沒完沒了。
盧氏聽著,也笑著,伸手揉他的頭髮,誇他是個「好孩子」。
第二天天上忽然飄起了大雪,沈琅穿著母親給他做的那件夾襖,被母親緊牽著來到湖邊玩,水面上前幾日剛結了層薄冰,他聽見母親笑著哄他去冰面上玩。
沈琅看了眼盧氏,有些膽怯地搖頭:「我不敢。邵媽媽告訴我說,這會子薄冰不實,踩上去是要跌進水裡淹死的,叫我不要去頑。」
盧氏也不逼他,反倒自己走到湖邊,又回頭很溫柔地喚他:「琅兒,你到阿娘這邊來。」
沈琅喜歡聽她這樣叫自己,於是興沖沖地小跑到她身邊。
母親垂手憐愛地撫摸他的臉頰與耳垂:「我們琅兒想要個小弟嗎?」
沈琅並不猶豫,搖頭就說了句:「不想。」
「為什麼不想?」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懵懂地回答道。
可其實沈琅心裡隱約是知道的,阿奶不疼他,父親又不常在家,娘似乎也不肯多親近自己,如果家裡再添個小弟,只怕他們給自己的關注還要比以往更少了,他不想那樣。
正當沈琅發呆出神之際,突然感覺後頭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旋即便是一瞬間的失重感,然後「嘩啦」一聲,沈琅感覺自己的身體與五感都被那冰冷刺骨的湖水完全淹沒了。
他本能地想往上掙,可身上浸了水的襖子卻越來越重,他想大聲喊「阿娘」,可一張口,卻不斷有湖水灌入他口中。
「琅哥兒……快醒醒。」
沈琅猛地睜開眼,身上已經是大汗淋漓。
入目是窄方的木製廂頂,沈琅的視線正跟著這整個車廂顛簸晃動,身側的奶娘屈膝跪坐在他身側,打開水囊湊到他嘴邊。
沈琅急急喝了幾口冷水解渴,奶娘在旁低聲提醒他:「慢些,當心嗆著。」
話音才落,沈琅就嗆咳了起來,奶娘又忙替他拍背順氣:「原也不捨得叫醒你,只是才剛看你又魘著了,才叫了你兩聲。」
好一會兒,沈琅才在她懷裡順過氣來,開口詢問道:「媽媽,這會到哪兒了?」
「才剛外頭的金鳳兒進來說,是入了豫州地界了,這裡有三兩座山攔著,又才下過雨,路很不好走,可眼下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投個邸店歇歇腳也沒有。只能抓緊了在日落前翻過這座山,到了那臨近的鎮上再做休整。」
如今已是深秋時節,馬車外頭天陰陰的,風灌進來也冷颼颼的。
沈琅正要喚奶娘在箱籠里找件厚實的披風給自己蓋在身上,就聽外頭馬夫一聲急切的「吁」,放下的止剎木棒在泥石地上劃出難聽聲響,只幾息之間,馬車就急急地停了下來。
旋即外頭的金鳳兒滿臉慌亂地爬進廂內:「不好了哥兒,前頭有山匪!」
「打眼看過去恐怕得有十來個,手裡都拿著刀槍棍棒,凶神惡煞地攔在咱們車前頭。」
沈琅還沒說話,就聽外頭有人問:「車上是什麼人?」
那車夫忙下車答應道:「爺爺們好,車上坐的是位小公子,未及弱冠,還是個讀書人,大王們快行行好,放我們過去吧。」
外面的人似乎動手翻看了後頭綁著的幾個書箱,一陣摔砸東西的聲響過後,又有一人道:「二爺,裡頭裝的都是些破書,這人難不成真是個讀書人?」
「就是讀書人,也不是上京來考學的,若是舉子老爺,這一來顯見不是官府公車,二則這車上也不曾見「奉旨考試」的棋子,又能是什么正經讀書人?」
「喂,車上的,」有人用棍棒類的東西敲打車廂,「識相的就趕快滾下來叫爺,說不準咱們還能饒你一命。」
這人話音剛落,外頭緊接著便響起了好幾個男人不懷好意的笑聲。
車內沈琅的眼神越來越冷,他讓奶娘和金鳳兒把自己扶到車簾之前,緊接著金鳳兒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邊身子捲起氈簾。
前頭站著的幾個山匪抬眼瞥進車簾,沈琅這會兒才睡醒,頭髮披散著,近處的那幾個山匪有些呆了眼,只覺得這人膚潤如玉質,漂亮得有些過了頭。
不知是誰帶頭起鬨,人群中有幾人衝著沈琅調侃地一噓聲:「怎麼說是郎君?我看分明是個美艷娘子。」
沈琅並不搭理他們,而是朝四下望去,一眼尋見他們之間的「主事人」。
那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沈琅久困內宅,幾乎從未見到過這樣氣質的人,看見這匪首的第一眼,他忍不住聯想到了那類他只聽聞,卻從未親眼見到的動物,像是狼犬或是虎豹一般兇悍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