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份已經開放高考、改革開放有十四五年, 年輕人要麼打工做生意, 要麼讀書考大學, 這兩條路都是能躍進的前路;
何福斌家選擇的是第二條。
他當時成績很不錯, 是村里為數不多有可能考上高中的學生。
家裡父母為了讓他衝刺縣城高中, 給他繳納了在校住宿的費用,周一到周五他都住在學校宿舍的通鋪, 周五晚上才回家,到周日下午又要騎著他那快要散架、淘汰了不知多少手的自行車趕回鎮初中。
何福斌只記得那是初三回家的某一天, 往常只有村里大爺大媽乘涼的村頭大樹下,圍滿了看熱鬧的交頭接耳的村人。
『可憐喔!給壓得稀爛……』
『我說什麼來著,那外頭是那麼好就遍地金子了?這些年輕人越來越浮躁,不願意擱家裡好好侍弄莊稼,非要跑去外面發財,這下好了財沒發到,人也沒了!』
『玉皇大帝喲我看不了一點, 太嚇人了,真不知道許家老娘和老四媳婦以後怎麼活,伢子又那么小……』
『桂花媳婦好年輕的,二十出頭就成寡婦了,能替許老四守幾年?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改嫁。』
『嘶……老許家這幾年真是倒大霉,不會是他家幹過啥虧心事,中邪了吧?!』
『呸呸!人家許老四剛死你就敢這麼說,不怕他找你算帳?!』
『……』
騎著明顯不合身、大了一圈的自行車的初三生何福斌,還聽到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堆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女人哭聲。
又老又少,還有嬰兒的哇哇大哭。
出於好奇,抓心撓肺的少年人踩著腳踏板支起身子,慢慢在人堆外一邊騎,一邊抻頭往裡看。
視線貼著村人的頭頂,他看到最裡層的古樹下的境況——一個簡易擔架放在地上,上面蓋著塊白布,□□涸的褐紅色滲透,周圍有兩個女人跌坐在地上哭泣。
年紀大的頭髮花白,撲在白布上失聲痛哭:『兒啊!我的光明!!我說了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要去打工,現在你也沒了……跟著你爹你哥去了,我還活著幹啥啊?!』
『老天爺啊……乾脆也把我帶走吧!不如劈死我算啦……光明嗚嗚嗚……』
另一名瞧著很年輕的婦人扎了個低馬尾,懷裡繫著兜布,裡頭吊著個哭得臉通紅的嬰兒,她只默默哭泣,手裡握著一隻從白布耷拉出來的手掌。
旁邊另有三名青年漢子沉默不語,或靠著樹幹或坐在地上雙手抱頭。
何福斌曉得這是死人了。
那嚎哭的老嬤嬤是許老村長的妻子,育有三兒一女,死的人名叫許光明,是許家老四、最小的兒子;
抱著娃娃的青年婦女是許光明的老婆,村里人都叫她桂花,她和許光明的兒子還不滿兩歲。
何福斌平時在路上碰見她,也會招呼一聲桂花嬸子。
此刻他清清楚楚瞧見,那隻被悲痛欲絕的桂花嬸子握住的手掌血肉模糊,皮肉粘連黑中帶紅,把他嚇得身體失去平衡,自行車翻倒跌在地上。
他拖著摔破的腿和自行車,一瘸一拐回了家,他媽還又驚訝又心疼:
『咋摔了啊?』
何福斌齜牙咧嘴笑笑,趁他媽用碘伏給他清理傷口,忍不住詢問剛才在村口看到的一幕:
『媽,許家那個四叔怎麼死了?』
何母只白他一眼:『小屁孩問那麼多幹啥?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只要好好念書!洗洗手快去吃飯!』
『哦。』
當天晚上,何福斌迷迷糊糊入睡時,夢到了那隻不成樣子、斷了手指的手,把他嚇得一激靈,醒了過來。
農村的土炕不隔音,他貼著牆睡,能聽到一牆之隔後的父母並沒有睡覺,而是在拉呱講何家的事。
何母:『他們好幾個人一塊兒出去,咋個就許老四沒了?他們老闆也不多給點賠償金?孩兒他爸,你說這裡頭會不會有什麼貓膩?』
何父:『你說啥嘞,這話是能亂說的嗎?!許老四那是自己短命被車給壓死的,那開沙石場的老闆們肯定都有背景,咱平頭老百姓哪裡擰得過大腿?栓子他們能把老四的屍體給抬回來,已經夠念同村情了。』
何母:『唉,老村長一家人怪好的,誰能想到這幾年接二連三沒有好下場……』
何父:『你個婦人家家懂啥,許家人擱外頭個個是好人,背地裡……哼!』
何母:『你就瞎咧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