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因太后吩咐,爾等便打誑語,與紅塵俗世中人別無二致,朕又何須留情。」
慧忍睜眼,「貧僧所言非假,陛下若不信,來日自可求證。」
最後一個字落下,謝凌鈺的臉色也難看到極點,甚至氣極反笑,輕「呵」一聲。
「大師有骨氣,」他聲調拔高几許,「李順,進來擬旨。」
東殿門開,李順手捧紙墨筆硯進來。
「朕臨御天下,夙夜兢兢,然阿育王寺僧眾,既私通後宮朝臣,暗藏謀逆之心,又剝虐黔首,誘其捐輸財貨,今又惑亂眾心,妄擾國政,罪行累累,擢髮難數。
著令朱衣使圍阿育王寺,寺中僧眾,盡皆下獄勘問,所藏經籍,一經查明,即刻焚毀,寺中金銀珠玉諸般器物,悉充軍餉。」
李順奮筆疾書,儘管心中訝異,卻無一絲猶豫。
最後一筆落下,李順便要回式乾殿,將其密封遞往朱衣台。
慧忍臉色慘敗,死且不畏,只畏經籍遭毀,那是他畢生心血。
不,甚至還有他師父的,他師兄弟們的。
慧忍喉嚨陣陣血氣翻湧,忍不住咳了幾聲,竟嘔出口血。
「陛下,罪在一人,何必株連。」
他說的艱難,帝王卻不動聲色,萬分冷漠。
李順也頓住腳步,不知陛下是否願收回成命。
恐怕難,陛下鮮少對朱衣台下急令。
慧忍可是天下聞名的高僧,路過建鄴,南楚皇帝將其奉為座上賓。
李順微嘆口氣,不懂他何必摻和宮闈事,以至於晚節不保。
他搖搖頭,抬眼便透過縫隙,瞥見道身影。
逡巡不定,有些焦慮地轉了幾圈,似想直接進來,恐怕正被朱衣使阻攔。
「陛下,」李順低聲提醒,「薛二姑娘似乎在外面。」
謝凌鈺神色微變,垂首看向慧忍,淡聲道:「起來,把血擦了。」
「讓她進來。」
李順連忙將殿門打開,笑道:「薛二姑娘終於來了。」
他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慶幸。
薛柔一路疾走,臉頰泛著薄紅,心底焦灼。
原本,殿內眾人只當陛下去去就來,熟料等許久也不見影。
太后命胡侍中帶著薛柔,去東殿尋陛下。
一路上,胡侍中反覆叮囑需做什麼。
薛柔記性也不算差,可真瞧見東殿外頭情形,便覺不對。
殿門緊閉,朱衣使嚴防死守。
她喉嚨有些乾澀,突然害怕進去後瞧見什麼,譬如滿地的血。
來的路上,胡侍中神色泰然自若,「放心,那是慧忍,陛下就是再惱,最多威脅兩句。」
薛柔心底一直打鼓,直到瞧見慧忍大師全須全尾,才放下心。
她長舒口氣,想上前攙扶,卻察覺鞋底濕滑,垂眸便是一灘血撞入眼帘,只是與石磚色近,不易分辨而已。
「陛下,究竟發生何事?」
謝凌鈺看著她眼睛,忽然問:「阿音在抖什麼?」
「這些和尚與你不過幾面之緣,怎的這般緊張?」
薛柔心頭一涼,陛下篤定太后做局,此刻在懷疑她參與。
好在,只是懷疑。
她深吸一口氣,「換作任何人,都會驚顫不已。」
謝凌鈺輕笑,示意李順將擬好的旨意給她看。
展開那道旨意,薛柔懵了一瞬,眼前陣陣發白。
早知謝凌鈺做事乾綱獨斷,但沒想過他一個人輕描淡寫,甚至未曾與朝臣商議,便要趕盡殺絕。
在大昭,僧侶雖不如在南楚地位超然,卻也頗受尊崇。
原因無他,大昭曾遇連年天災,流民遍野起義頻頻,稱謝氏已失天命,中宗借佛學輪迴之說安撫百姓,又命僧人四處講經布施,收攏民心。
就連先帝,也因謝凌鈺身上有一半南楚血脈,而請慧忍宣揚太子乃天命所歸。
薛柔仰頭看著少年硃砂耳墜,這麼多年過去,仍舊艷麗到詭譎。
「陛下可是忘了此物?」
她指了指那耳墜,指尖不小心碰到少年瓷白臉頰。
「不曾忘記。」
謝凌鈺語氣冷冷,心底卻有股焦躁。
她來東殿,只為救下這個滿口阿彌陀佛的騙子。
他呼吸有些急促,向前靠近薛柔,將她逼得後退半步。
因這半步,謝凌鈺陡然清醒,從連天扯地的酸意抽離。
他垂眸露出淺淡的笑,恍若擬旨滅阿育王寺的帝王是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