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桑靜榆嘻嘻笑道:「對,是我的醫囑。」
裴霽曦回過神道:「今日難得開懷,只少飲些。」
又有人嚷嚷道:「初侍郎莫要擔心,往常咱們喝酒,都是拿碗的!今日照顧你是文臣,又帶著家眷,咱們就都斯文點!」
初學清赧然一笑,他們拿碗喝酒的樣子,自己不僅見過,還參與過。
空氣中瀰漫著烤肉的香氣,鄴清獨有的烈雪散發著辛辣的酒香,甫一入喉,便喚起了她久遠的記憶。圍著篝火歡呼的將士,互相灌酒的戰友,還有這辛辣無比的烈雪,都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京城的酒,遠沒有烈雪的醇厚,她往往要喝上好幾壺,才能遮住心中的口子。
她環視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已經不認識了,之前與北狄發生過的惡戰,損失了太多定遠軍的精英。
方若淵還如以往一樣端著酒杯小口啜飲,舉手投足盡顯儒將風範;墨語還是一樣坐在裴霽曦身旁默不作聲地切著肉,即便如今做到參將的位置,還是習慣了照顧裴霽曦。
初學清低聲問身旁的裴霽曦:「怎麼不見嚴奇勝將軍?」
裴霽曦聞言,沉默了一會,才道:「北狄撤軍,本是好事。可對於與北狄有血海深仇的人來說,卻失去了報仇的機會。」
定遠軍有太多的戰友,喪命在北狄鐵馬之下,這中間的家仇國恨,是他們每個人戰場廝殺的動力。可憑藉外交辭令的暫時止戈,也會讓這一腔怒火無處投放。
初學清經歷過戰爭的殘酷,也知道每一位將士身上,背負了多少戰友未竟的征途。百姓期盼和平,最好能兵不血刃。可過往已經犧牲過的累累人命,說的出名的,說不出名的,只是化作一捧黃土,連著對敵軍的恨意,留在了戰友的心中。
兵不血刃,可刃卻失了光芒。
在她胡思亂想時,裴霽曦仿佛從這沉默中聽到了她的心聲,又道:「學清此番出使,做到了將士打仗多年,都換不來的結果。凡有戰,必有犧牲,但犧牲的將士們,也希望不用以戰止戰,就能得太平,即使兵器蒙塵,也能得長久心安。」
一旁的桑靜榆留意到他們的對話,沒聽懂話里的深意,卻聽到了最後一句,插嘴道:「是啊,我們當醫師的,也希望沒有人生病,自己一身醫術,沒處用才好呢!」
遠處吳長逸只聽到了桑靜榆的話,便跟著道:「可我看初夫人,見到了病患,比見到初侍郎還要興奮。」
桑靜榆順手撿起身旁一塊小石頭,朝吳長逸扔了過去,正中打在他的胸膛,吳長逸愣怔一下,有些懊惱自己又沒管住嘴,怎的就接了這個話。
初學清看到兩人的打鬧,不禁微彎了唇角。
一旁的裴霽曦稍稍轉身靠近她,對她低聲道:「學清,我帶你轉轉可好?」
篝火將營地映照地明亮無比,可身邊人的低語,帶著低沉的磁性,讓初雪晴覺得眼前有些模糊,還未反應過來,便點了頭,意識到對方看不見,才應了句好。
裴霽曦沒用人攙扶就起了身,初學清跟著起來,一旁的墨語見他二人要折身離去,忙起身跟上,裴霽曦感受到墨語的腳步,只對他道不用跟著,便和初學清離開了。
裴霽曦的步速不似往常一樣快,但也正好搭上了初學清的節奏,絲毫不受眼盲的影響。初學清沒忍住,還是扶住了他的胳膊,裴霽曦笑道:「這營地我熟得很,以前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如今也只當是閉上了眼睛,學清不必擔心。」
初學清默默放下了手,不自然地在身旁垂著。冬日的冷風從身旁呼嘯而過,穿過指縫,留下一手的冰冷。
他們走到營地外的一處隘口,夜色下星星點點的火把順著城牆排列,士兵們安靜地列隊巡視,城牆下綿延的山脈在月光與白雪的映照下稍顯冷清。
裴霽曦停下腳步,聲音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溫醇:「學清幫我看看,遠處是否有一處山頭,形似臥佛。」
初學清知道他指的哪裡,順著記憶中的方向望去,星空微芒下有一處山脈的起伏,恰似一張躺著的人臉——凹陷下去的是眼睛,高挺著的一處是鼻樑,還有微微起伏的一處,恰似微彎的唇。
初學清輕答:「看到了。」
裴霽曦繼續道:「望北關是大寧北方的命脈,正北方向,那處臥佛,在北狄人眼中,是神聖的陰山山神,守護他們世代的安居。可在我定遠軍眼中,那是邊境線,是不能被逾越的關口。
可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臥佛之所以躺在邊境線上,是因為兩邊都是天下子民,它要滌淨殺戮,喚得太平。」
初學清愣怔片刻,才憶起,第一次和裴霽曦來到這裡的情形,這番話,就是從前的冬雪口中說出的。
那時的她,即使在明履營待了很長時間,也看不慣戰場的殺戮,裴霽曦帶她來看臥佛,本是要提醒她此處關口的緊要,她卻對臥佛下了新的定義。
初學清穿過層層回憶,恍然回神,緩緩道:「殺戮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想必說這話的人,定是少不經事。 」
裴霽曦搖搖頭,茫然的眼神穿過黑暗,仿佛能看到眼前的蒼茫河山,「她不是少不經事,她是見了太多的殺戮,不忍人命在戰場上如此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