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著這些人的方向, 從「出口」回到了迷宮之中,惹人注意是正常的,有人疑惑上前詢問也是正常的,所以鍾珩停下了,他不想說話,也沒必要提醒所有人,但就是覺得這兩個人親切。
可能他們看起來年紀大了。
女人見他留步,轉過頭看自己,竟有些羞澀地問:「你……你是鍾珩嗎?」
鍾珩的銀髮在光線充足的三樓十分惹眼,但又因為霧氣的緣故,像是要與迷宮融為一體。
「嗯。」鍾珩看向女人的眼睛,她看起來年紀有些大了,但這並不妨礙她的眼睛依舊好看,能看得出此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
長睫扇了一下,鍾珩呼吸一滯,心臟像被人揪起來,然後丟到了大山里,再也找不回來。
空虛,還有恐懼。
鍾珩不想和她說話了。
「是你!」女人上前一步,顧不上走軟了的腿,死死抓住鍾珩的衣袖,兩腿不堪重負地「撲通」向地下一跪,被鍾珩及時扶起來。
女人還抓著他的袖口,身後的男人表情微變,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在她身後站著,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看著鍾珩,他的嘴唇微張,深深的抬頭紋此時都爭相來展現自己的存在感。
鍾珩掃了男人一眼,視線又飄回到女人身上,「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認識你。」
他下意識就想抽手,男人沒有上來扶的意思,只要他抽回手 ,女人必定是要再次跌回到地上的,於是鍾珩就在原地僵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他的話不知道哪裡戳到女人了,對面的人瞬間跟開了閘似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要說鍾珩看小糯米糰子哭會心疼,看她哭就是心煩了。
不說他們壓根不認識,一個毫無交集的人突然拽著一個有著輕微陌生人潔癖的人的袖子不放,就足夠讓鍾珩崩潰了的,更別說這人還趴他身上嚎,蹭他一胳膊鼻涕,跟哭喪似的。
「……」
鍾珩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問:「您能先告訴我怎麼了嗎?」
他最後這點耐心用在對面這個「老人」身上了,鍾珩感覺自己之後再走這個迷宮一定會順暢多了。
他現在不耐煩到,一會兒碰見一個詭怪就想殺一個。
但那女神說了一句話。
「我是你媽呀。」
鍾珩登時頓住,想:你開什麼玩笑?
他不記得自己那個媽長什麼樣,被人買走的時候鍾珩還不記事,只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去醫院,那兒的護士姐姐說他媽媽一定是個大美人,不然怎麼生出他怎麼好看的小男生。
鍾珩那時候對好看難看也沒什麼概念,整天在地里滾,沒人那長相說事兒,最多說一句:你家豬長得不錯,看樣子能賣個好價錢。
那顆心在山那頭踉踉蹌蹌地找回來,還沒鑽進鍾珩的胸口裡,就再次滾了出去。
「我是你媽」這幾個字在鍾珩嘴邊繞了幾個圈,顫抖這嘴唇,重複不出來。
不敢信,也不想信。
他終於知道剛才那股子心臟停跳的滯澀感是從哪兒來的了,鍾珩看看她的眼睛。
的確挺像的。
媽媽這兩個字幾乎沒有出現在鍾珩短暫的生命當中過,更別提母愛。
鍾珩對她並沒有感情。
真的要說,甚至恨意占上風。
於是他沒帶什麼好眼色地看著這個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跡。
她的美是帶有攻擊性的那種美,但現在就只留下了溫柔,還有年長者獨有的市儈。
並非年輕人中沒有市儈的人,而是她已經沒了半點兒年輕時的衝勁和個性,只留了被生活磨剩的圓滑。
這樣的人是很難像現在一樣肆意地坐在那裡毫無顧忌地哭上一場的。
所以鍾珩突然之間沒了脾氣,一時間想開了一樣,覺得十多年的苦難也沒什麼,累點兒痛點兒也沒什麼。
他是會自嘲倒霉,但這些年也並沒抱怨過,畢竟倒霉的人不是少數,他能好好地活到現在,就已經不知道比多少人幸運了。
投胎是個技術活,他自己生在這麼一個家庭,他認了。
鍾珩此時放空了神經聽女人哭,哭到缺氧之後開始不停的倒氣。鍾珩抬起手,猶豫片刻後落下去給她順了順背。
想問:你後悔過嗎?
男人上前從鍾珩手裡把女人接走,一邊半抱著她給她順氣,一邊耷拉著眼尾看著鍾珩。
那是一種不帶有攻擊性的,甚至有些示弱的表情。
他的話到底沒問出去,女人深呼吸幾下,終於緩了過來,朝鐘珩伸手,小心翼翼地問:「孩子,跟媽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