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進來時淋了雨,衣服濕得厲害。我想更衣。」
她抬起頭看著他,幽深的眼瞳在燭光中閃爍。她的臉上明暗交加,光影從眼角一路延伸到置於膝蓋上的指尖,同樣濕漉漉的衣物在此刻也變得敏感失措,慌亂地緊貼起她的胴體,在溫存而微妙的此間,將她妙曼的身形展現。
他垂下眼,看著那沒有靈識、只知躍動的火光,道:「你換就是,還要我避嫌?」
「桔梗」眨了眨眼,目光中浮現些許不解之色:「你……可知未出嫁的女子,不能在更衣時與男子同處一室?要是別人知道了,會笑話我的。」
他雙手抱臂,理所當然問:「你是覺得,我該為你顧慮這些?」
「桔梗」抿了抿唇,沒有再與他爭論,反是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低聲道:「無論如何,請你轉過頭去吧,我很快就好。」
他似乎不屑於回答她的請求,只在心中默默嗤笑連敬語都要學那個巫女,卻也沒有過多的惡趣味,就這樣接納了她的建議。
轉過身,雙手垂落下來,隨意地靜默於身體兩側,卻凝聚著一股無形的妖力,隨時等待著主人的命令。
圈套。
毫無疑問,清那丸的目的是他的性命,最好是能死於自己「最珍視的女人」手下,這樣才能顯得他的存在是多麼可笑,配不上他向來的英名。那麼,眼前難道不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面對著潮舊的屋牆,上邊只有閃爍的火光,連一絲人影也見不得。
幻覺哪裡會有影子?
耳邊逐漸傳來輕柔細碎的聲響,與時而炸開的柴火,以及外面連綿不斷的風雨聲交織在一起。自己的吸氣聲似乎也在這種沉溺之中變得微弱,仿佛在這場夢境的湖水中又下沉了一段距離。
又或者——是過於凝神專注於防備著清那丸的詭計,不自禁連呼吸都得減弱幾分。
那些聲響里開始有衣物了摩擦的動靜,摻雜著間隙很長的「滴答」悶響,全數湧進他敏銳的聽覺神經里。天花板上映照的光影也跟著搖動了起來,沒有規律可循,偏他得分出一絲精力去觀察這些形跡,以便能做出對方攻擊自己的萬全防備。
又是一聲「滴答」——水珠不知是順著她的長髮,還是濕透的衣襟落在了地上。
「噼咔——」是木屑炸碎的聲音,他甚至好像感覺到從腳踝傳來的刺痛,仿佛是被那聲炸裂給扎到。
她接著站起了身,似乎脫下了濕重的白衣,「咚」的一聲悶響,落進他的耳,像一條巨蟒落到地上。
很快,她又將緋袴也取下了——抬起又落下的腳亦通過聲音將這個動作傳遞給了他。
這時,所面對的牆上,映照的光里,終於顯現出了她的身影。
幻覺為什麼會有影子?
他不動聲色地想——是終於準備下手了嗎,那麼,她會以什麼方式「殺死」他呢?是否也會那個巫女一樣,找到一個令他出其不意的方式,讓他感到至少一絲的驚喜?
她果然朝著他這邊走了幾步——步伐很慢,邁來的每一步之中好像都存有猶疑。他的目光停留在牆上她的影子,眼球跟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一毫秒也不肯放過她。
她是從火光那邊走來的,影子起初被放得很大——哪怕他此時此刻是一個難以視物的老者,也定然能將她的身形看得清晰——頭髮被捋到了同一側,故此露出了瘦削的肩頸,身上似乎已沒了衣物,在那肩膀的線條上,看不到一絲來自衣物的弧度,儘是多年除妖征戰積下的、引人遐想的流暢。
她走近的這幾步,讓影子被拉長些許,脖頸以下的曲線便盡數展現。
風似乎在這一刻也終於衝破了狹小的縫隙,擠進到這間旖旎又緊繃的避難所里。火光因風晃動,也吹散了牆上的清影,打碎繾綣的妙曼,影子的碎片如漣漪般漾在了他的身上。
此時此刻,他沒有聽見任何呼吸——沒有自己的,他早已屏息;亦沒有她的,因她無論是幻影還是死去的人,都不再有生息。
但她好像又已經離他很近了,他野獸般的嗅覺這樣告訴著他。她身上特有的那一絲墓土的氣味若有若無、似真似假,迴蕩在他的鼻翼,比落在他身上的碎影還要綿長。那一刻,他感到好像有溫柔又灼烈的髮絲從背後攀爬上他的腰間,他的脊骨成為它們逆流的河道,張狂地在他的脖頸與肩邊築起了巢,與那若即若離的氣味相呼相應,在落雨的屋舍中輕吟,在跳動的火堆旁起舞。
很癢。
腦中緊繃的弦被影子與細碎的聲響撓動著,逐漸從陽春白雪的孤傲之音,變成了絲竹亂耳之勢。在煩人的噪聲之下,還有冰與火的交融——是冷酷的敵意和不知緣由的烈火,由髮絲挑起,經觸碰引燃。
但是,那亘古的冰仍在這一刻險占上風,妖力於瞬息之間凝於之間,隨而與他一齊重重向後擲出!
「嘶呀——!」
這股妖力帶著他原本的霸道,與一種不知名的收斂,巧妙地繞過了他身後的瘙癢,徑直砸穿了另一面的屋牆。
「轟——」
有那麼一瞬間,這巨響蓋過了外邊的淅瀝之聲,終於令這幻覺顯得不那樣陰鬱冗長。
很快,風灌了進來,席捲了屋裡的每一個角落。火光在這陣勢之下殘喘著舞動,最終沒有熄滅。
熄掉的是漫長的寂靜。
此時的「桔梗」褪去了外衣,正握著一杯騰著熱氣的茶飲,坐在柴火邊的竹墊上,微微訝然地看著他。
那竹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那裡的,她仿佛也從未來到過他的背後,好像剛才那陣灼熱的瘙癢,只是這幻境給他造就的幻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