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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丸始終沒有出現。她與眾人道了別,哄了幾個依依不捨的孩童許久,耽誤了許多時間,這才最終踏上屬於她的路途。
走出村落,屋舍漸遠,將炊煙與人聲一齊拋卻身後。小徑在目及之處與空闊的草地聯結在一起,模糊掉了邊界,昭顯著遠處不再有人類居住的真實。
死魂蟲跟了上來,圍繞在她的身側,沉默而忠誠,仿佛正提醒著她——在鬧劇與幻覺退場過後,她必須回到原本這副踽踽獨行的模樣。
日落前最後的暮光灑在道路盡頭延綿的山丘上,與陰影和黑夜涇渭分明,前方的視野被這道橙黃的光清楚地劃開,變為光與影的兩分世界。晚風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吹拂著,無心地突破了那道分界線,自黃昏去到黑夜,再飛往更遠處的河溪。
就在這日之將落的時分,她看見了那個遠方的身影。
他踏著日與夜的分界而來,面容隱在山丘投下的陰影之中,因風而揚的銀髮卻在漏出的暮光之下熠熠生輝。
她停下了腳步,在空寂的曠野與輕柔的風中,聽見了本不該再存在的心跳聲。
……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身邊這些白色的蟲子了。她從不將它們帶去人類的聚集之處,幻覺里的她也好像全然與這不詳之物沒有絲毫干係——但如今再見它們時,他才久違地意識到,她早已死去。
他站定她的面前,寬闊高大的身形便霎時遮住了僅剩的微光,只有些微仍從側邊逃逸出來,攀上了她的肩頸與眉梢。
「你要走了?」
大抵是她的「行頭」過分明顯,才令他的第一句話這般開門見山。
她沒有否認:「嗯。」
「去找奈落?」
她依然不否認:「……是。」
他又看了兩眼那三條周身純白的死魂蟲。他不太喜歡它們,不僅僅是上次的戰敗正是因著它們的存在,更是因為它們就算這樣人畜無害地漂浮在她的身邊,就足以劃清他們之間那道生與死的界限。
「我去了一趟南海,那邊有一種叫做鮫人的生物,非人非妖,這次——應該能滿足你的要求。」
她抬了眼,看向他那張逐漸昏暗下去的臉龐,心中微微觸動。
然後,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殺生丸,你應該明白,我並不需要任何的身體……就算是這樣一具被你鄙棄的泥土之軀,也足夠支撐我走完我自己的命運。」
他看了她幾秒:「你所謂的命運,並非不能改變。」
「我的確可以換去你帶來的某一具軀體裡,假裝自己還活著,以此扭轉既定的命運,」她說到此處,嘆下一口氣,「但是,殺生丸,那不是我想走的『道』。」
他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所投下的那兩道目光仍如夜裡的月光般清冷,但在黑夜四起的此刻,竟散發著如天色一般的沉黯——那裡面不再有尖銳的利刃與高傲的鄙夷。是他曾穿過疑竇與不解,越過生死與虛妄,與她相鬥,也與她同仇,被人類救,亦救過人。他聽聞人類之夢,亦做過了夢,因此,他的目光好似也終於沾染上了一分人類特有的情味,在此刻,在深遠之處,思索著究竟是否要在這裡與她道別。
許久,他才再一次接上三個字。
「值得嗎?」
她幾乎沒有猶豫:「你還記得我與你說過嗎?如若人類能擁有決定自己生死的能力的話,那麼他們會選擇為之付出性命的,一定是自己認定值得的人事……這一點,我也不例外。」
「但你會死。」
「我早已死了,」她輕巧地訴說著死亡二字,「死對我而言,不過是再做一場夢而已。」
「……」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除了死魂蟲身體中閃爍的晶瑩之光,便是身後很遠的村落中的零星燈火。那裡面應該會有村民們的秉燭夜談、歡聲笑語,勞作歸來的人們飢腸轆轆,一心想著大快朵頤,也有靜謐的睡意在夜幕中徜徉。但那些已經離她很遠了。
她站在死的終局上遇見他,就算回望,也無法將這結局改變絲毫。
但是.......
「殺生丸,我該走了。」
她抬眼,最後一次望進他的金瞳之中。
「謝謝你,讓我對妖怪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那麼……再見了。」
——依然是人類道別的方式。
他側開身子,讓出了她前行的道路。她收回目光啟步,卻在略過他時,聽見了他的喉音。
「桔梗。」
腳步微微一頓——這似乎是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那個只屬於她的名字。
但她仍未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