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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衢逐鹿。
這是襄浠最繁複的酒樓,獨此一家。它的門前階下兩側放置著石獅,烏木金漆匾額上是四字館名。入其內,一眼就可看到牆壁上掛著副名為《將軍與馬》的畫卷,陸南岐的耳邊似乎響起鐵騎與黃沙碰撞的鏗鏘聲,眼睛看到滴血的紅纓槍上纏繞的敵人殘魂,刃戟濡血,畫中將軍立於萬千亡魂之上,手攥韁繩。
陸南岐不自覺去靠近這副畫卷,上面被人提字,字體骨力勁韌,懾人勢焰。
「大女人在朝堂上縱橫捭闔,在戰場上廝殺迎敵,為報知己之恩扶大廈之將傾。」(注①)
字跡的熟悉之感令陸南岐心驚。
楚素娥立於旁,稱讚不絕:「正中寓欹、磅礴不羈、張揚縱逸,這字真是妙哉,當為上品。」
羅暥琢磨半天,她肚子裡墨水不多,撓撓頭,想了一會憨笑著說道:「以後我要向她學字。」她認為說向一個人學習,當為最高的讚揚。
掌柜滿面春風,她聽到了幾人的誇讚:「哎,三位貴客你們今日可算來得巧了,這提字之人就在樓中,就是那位——」
順著掌柜的視線望去,陸南岐心頭一震。
那是位年過三十的女子,眼角細紋橫生著書墨氣,她周身濡染歲月的沉澱,青衫襲身,光影宛如細紗流淌在堂中,滄海沉浮,恍如隔世。
五年多未見,她僅一眼就認出這張面容。
「——枉妙禪。」
陸南岐與掌柜異口同聲。
掌柜驚喜:「貴客您認得枉師婦?」
陸南岐頷首,她壓下立即衝到枉妙禪身邊的念頭,和羅楚二人點好菜後,才帶著她們坐到了枉妙禪的對面。
枉妙禪目光淡淡地看向她,神色看上去並不驚訝,像是等她多時。
陸南岐難得有些緊張,躊躇開口:
「好久不見,枉姐姐。」
枉妙禪的目光像融冬的春水,流入陸南岐的心底,令她莫名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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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饑荒之年,餓莩遍野,將死之人啼飢哀嚎,乞者衣衫襤褸,爬地而行。
枉妙禪與她的母親緊緊依靠在一座廟宇中,母親眼裡時常倒影著潔淨的青天,從不蘊含灰敗。
她看到母親眼裡的湖,似乎比姥姥眼裡的湖小些,裡面透著晴朗的綠細霧裊裊吹絲,這其中不知為何飽含著對女兒未來的擔憂。
某日,母親用力又柔和地抱著她,緩緩闔眸,意識漸泛模糊,在彌留之際輕輕莞爾,聲線如溫水:「禪兒,我之前與你說得你可記住了?重複一遍給阿娘聽聽。」
「拿著阿娘給我的琺瑯管狼毫筆去峨山,那兒有阿娘的遠方姨母,去投奔姨母,不要怕失了臉面,一定要留下……」
言語未滿,母親的手從枉妙禪的掌心滑落。
她哽咽著繼續往下念著母親囑咐她的事。
峨山地處偏遠,又未徵稅,這場來勢洶洶的饑荒對於峨山的影響興許很小,母親就是從那山飛越出去的,知道那裡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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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妙禪成功在峨山安定下來。
她決定教山裡的姑娘識字。
陸南岐就是其中一位,且很有靈性,天資聰穎。枉妙禪很喜歡她,覺得與她很投緣,不過這孩子身體不大好,有時她面色蒼白、唇色淺淡的與一群孩子坐在堂中時,枉妙禪總擔心她會不會下一秒就暈倒了,但她一日課都沒缺過,敏而好學。
枉妙禪一向不誇人,陸南岐是卯足了勁、在學業上尤為刻苦,一定要得到枉妙禪的讚揚。
而且她對山外的事很是好奇,常常打著來枉妙禪家幫忙幹活的藉口,詢問枉妙禪關於外面的事。
她幹活十分麻利。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沒來上課了。
枉妙禪一打聽發現她離家出走了。
枉妙禪突然意識到,她是不是也該離開了?
人是可以不斷生長的,貪念安穩便會失去自由,而勇敢的人永遠不會失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