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泊秋不太明白他所說的眼神問題出在哪裡,他只是覺得無奈,甚至覺得骨木蜥有些可憐。
「他回家了,不會來了。」陳泊秋輕聲說著,這句話聽起來像一個結局不太好的童話故事的結尾,但講故事的人語氣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只是在心裡想,陸宗停這次回家,自己沒有送他。小時候他都是牽著他熱乎乎的手帶他回家,長大了他不願意見自己,每次他收兵回海角,他常常會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著他在民眾擁戴中得體地微笑著點頭致意,然後步伐穩健地朝著家的方向走。他知道他其實很累,所以在家裡把床鋪好了點上助眠的靜夜草薰香,還給他熱著一碗麵,不知道他會不會吃。
希望他這次也一路平安,回去了好好休息一下,什麼也不要管。
陸宗停聽到陳泊秋的話又是一愣。他覺得,得虧是他此時此刻身體裡沒多少血做底子,要不然陳泊秋這一句能把他血壓氣出新高,直接撅過去。有那麼一瞬間他頭腦發熱得想衝過去取代骨木蜥揪住陳泊秋的衣領質問他到底是聾了還是傻了還是根本就是故意為之,為什麼三番五次跟他說在原地等他回來,都跟白說了一樣。
但他現在失血過多,沒力氣發火,反而很快冷靜下來,思考著這會不會是陳泊秋的什麼心理戰,便只是把毒鏢在手裡握緊,按兵不動。
陳泊秋跟他之間距離太近,又被他牢牢挾持著,陸宗停自己又是個半死不活的狀態,也的確不敢貿然動手。
骨木蜥並不信陳泊秋的話:「別裝模作樣了,他為了救你出去,命都不顧了,只不過上了我的當,讓你落到我手裡。」
陸宗停此時所在的位置,剛好可以大致看清骨木蜥的樣子,他面色極其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單薄銳利得像刻刀。身體出奇地瘦弱,幾乎到了皮包骨頭的程度,渾身是傷,血淋淋的,眼窩深深陷著,像年邁枯槁的老人。
他這個樣子,看起來是在沈棟那邊吃了不小的苦頭,並不能跟陸宗停武力抗衡,所以才把他支開,挾持陳泊秋。他很聰明,也對陸宗停的能力足夠了解,所以推測出了他的想法,並引君入瓮。
「你找錯人了,」陳泊秋越來越虛弱疲累,語氣也越來越寡淡,只是平靜地用剩餘的力氣勉強陳述著仿佛與他無關的事實,「我的命,什麼也換不到。」
骨木蜥眼底的赤紅愈發明顯,他驟然發狠,報復性地用力掐緊陳泊秋的脖頸又鬆開,看著陳泊秋猛地顫慄一下然後劇烈嗆咳著,鮮血從口中洶湧嗆出,然後飛濺成零星的血沫,淋漓落下,他的手捂在小腹上,始終淡然得近乎死寂的灰白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痛苦。
陸宗停目呲欲裂呼吸急促,拳頭緊握,沒有癒合的掌心被毒鏢剜得再次淌出鮮血。
「我再說一遍,別裝模作樣,」骨木蜥額角青筋跳動,「要真如你所說,我殺你或者留你,結局都是一樣的,別以為我不敢動手。」
「你……等不到、他的。」陳泊秋斷斷續續地說著,喉間有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軟骨被捏碎,又像是有血液在翻湧,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說明他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這句話,既是說給骨木蜥聽,也是說給他自己聽。
從很久以前開始,陳泊秋的世界裡就沒有「等陸宗停回來」的概念了,因為他知道,他等不到他。陸宗停或走或留,都與陳泊秋無關。離開的時候他不會回頭看他,回家的時候也不會尋找他。他是他世界裡目不能視的塵埃,和已經融化消逝的冰雪。
雖然他還是下意識地停留在陸宗停能找到他的地方,與其說是擔心他會有什麼需要,倒不如說是出於他自己的私心,想多看看他,哪怕說不上話。
但他始終明白,他再也等不到陸宗停朝他走來的那天了。他可以為千萬個理由奔赴遠方,為千萬個人赴湯蹈火,但跟他不會有再有任何關係。
他攥緊了手心那顆陸宗停沒有收下的糖,牢牢貼著溫熱的輕輕蠕動著的小腹,抬眼在模糊不堪的視線里找到骨木蜥猙獰乾癟的臉,道:「你……等吧。」
骨木蜥看到他的眼睛,心臟猛地一顫,手跟著驟然一松。
那個眼神,像是徹底被流放在世界邊緣的遊魂一般,孤獨遼遠而又枯槁絕望。
像死在他眼前的許許多多個畸形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