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後的第一日,沒有中毒,沒有囚禁,完完整整躺在江州沈府自個臥房的架子床上,謝成燁更和自己記憶里從前的樣子一模一樣,笑意盈盈,溫柔和煦。
那她腦海中的記憶是什麼?夢嗎,還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上輩子?
但哪有夢會那麼真實,真實到她能清清楚楚記住未來六個月發生的許多事,記得西郊別院的每一處景觀和毒發時的痛楚。
她寧願相信是上蒼垂憐,厚土悲憫,在她敬酒時聽到了她的悔恨,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她心亂得厲害,只隨便胡謅出一個理由搪塞:「我只是還不大習慣突然和人共眠,晨起魘住了。」
低著頭,不敢看謝成燁的眼睛,怕被他發現端倪。
謝成燁瞧見小姑娘低垂著腦袋,露出頭頂圓潤的發旋,想到這姑娘肯定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撒謊時最愛低頭不看人。
可昨日剛歡歡喜喜和他拜堂成婚,沒道理今日起身就換了副面孔,他也只得接受這說辭。
「你若不習慣,便再緩緩,我也不吵著你,我去讓小廚房備些吃食。要是想起來了,梳洗好可以讓春和她們取些過來墊肚子,要是緩過神還困,就再睡會兒,反正是自己家,沒有那些虛禮。」
說完,深深看她一眼,眼底帶著幾分探究。
見她埋在被褥里腦袋只上下晃晃當作應聲,始終不抬頭,只得掀開帷幔起身。
他裡衣本就已穿戴好,只是想陪人才留在床上賴著,如今人不要他陪,收拾自個方便得很,因此徑直穿好外袍,便推開房門出去。
沈曦雲感受到謝成燁的氣息遠去,從擁起的被褥間偷偷漏出一隻眼觀察,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身體倏然鬆懈下來,輕快不少,慢悠悠的,從床里沿挪動到外沿,預備下床時,看見擺在兩邊的龍鳳呈祥燭和滿目的大紅色。
神情恍惚一瞬,如血般艷麗的紅色喚醒了她毒藥穿腸時的痛苦感受,仿佛那毒還在身體裡似的,泛起一陣一陣的疼。
景明隔著門的輕聲呼喚召回了她的意識。
她「誒」了聲,讓人進來,原是景明在謝成燁出屋後就透過半掩的紗窗觀察屋內的動靜,見小姐明明起身卻坐著一動不動有些擔心才喚了聲。這下得了允許,連忙推門而入,快走到小姐跟前。
春和不學這急性子,端著已提前備好的棗茶奉到小姐面前,又叫景明別閒著,快取了銅盆面巾給小姐洗漱。景明吐了吐舌頭,「蹬蹬蹬」跑到一旁取來用具,手上麻利幹起來。
溫熱的棗茶下肚,沈曦雲終於感到屋內奪目的紅色沒有那麼刺眼了。
春和一邊給她挽發梳妝一邊說起今晨的事,說里坊的劉管事提著禮來道喜,姑爺適才出屋,她們把這事稟告,姑爺便去前廳見客,叫她們留下來伺候小姐。
景明在旁邊補充:「幸好還把那個探頭探腦喜歡碎碎念的長安帶走了,不然我們在屋外候著都難受。」
春和默然附和,又想到昨夜洞房花燭,小姐姑爺卻一宿沒叫水,擔心是因著夫人故去沒人教過小姐,小姐不通人事才這般。可做丫鬟的揣測小姐的事已不應該,要是再問出口,就該罰了。
收起心思,接著講沈家下麵坊市今日便籌備好開業,聽說月莊酒樓扎了新彩樓擺在門前,去看過的丫鬟說漂亮極了。
沈曦雲望著銅鏡里鮮艷俏麗的少女面龐,半點沒有記憶中在別院關著的憔悴,加上聽見春和慢條斯理的輕柔話語和景明的嘰嘰喳喳,她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慶幸自己還能有這樣的時刻。
她有了心情開始思索,自個上輩子成婚的第一日是什麼樣?
那時她自喜帕下望見謝成燁一身紅袍,俊俏郎君,面如冠玉,她歡喜瘋了,當晚謝成燁以她年歲小怕懷孕傷身為由,暫緩和她同房。
她不知他有心上人這碼事,少女慕艾,只當是郎君心思細膩疼她,羞澀應下,一夜貼在他懷裡當作慰藉,晨間又賴著不起,盯著謝成燁的臉,從高挺的鼻樑看到隆起的喉結,怎麼看怎麼滿意,感受著手下熾熱的溫度,好一陣黏糊。
如今想來,恐怕是他雖失憶認錯了人,但到底真心上人和假心上人在感情上是不一樣的,他身體在默默抗拒才找了這麼個藉口。
想起這些,上輩子那個滿心滿眼都是謝成燁的小姑娘還活靈活現在她腦海里跳躍,生動活潑,像只撲向喜愛之物的雀鳥。
可她如今卻生不出半分悸動,從晨起見到謝成燁那時開始,她心裡沒有欣喜,沒有激動,沒有歡愉,只落下一絲絲疼,可如今伴著兩個丫頭的話語,感受到真真切切活著的氣息,便連僅剩的疼都被撫平了。
這世間如此美好,點點滴滴都是人間煙火,上蒼既然給她第二次機會,她又怎會再囿於和謝成燁的情愛糾葛,雖然沒有回到成婚前或是救下他的時候,從源頭斬斷這場孽緣,但這個時機所幸未釀成大錯,她仍有機會挽回局面,避開上一世的死局。
她和謝成燁本就該是陌路人,可惜一個失憶錯認,一個糊塗妄求,才造就這場荒謬婚事。
趁他失憶之時挾恩圖報讓他娶她是她錯了,便該糾正錯誤讓兩人重回各路,只要他被找回燕京時,戶籍造冊上她沒有占著正妻之位,一個早已和離的前妻,他總不至於還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