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殊的手指壓在箱蓋上,他的聲音顯得有點飄渺,有時候阿瑤覺得被車輪行駛的聲音掩蓋,「是,我最初便已知曉。」
「你從前認識祁碩嗎?」她忽然問道。
「不認識。」
他雖然在洛邑生活了幾年,但是認識的人多是因他們圍繞在薇姬周圍,他日常才會接觸到。從前薇姬與祁碩並無交集,或許是在他離開洛邑之後她身邊才出現了這個人。
他們已經多年未見,他所知道的已經是陳年舊曆,如同過去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薇姬會因為別人的背叛而傷心。
可能她自己也沒有發現,她現在說話的語氣與平時不同,故作冷靜的聲音,聽上去便像繃緊的琴弦,每響起一聲都讓他感到不適。
「你的悲傷讓我不解。」雍殊倦怠地說道,「你才答應他的求親不久,為何會產生……愛慕?」
從他見到祁碩的第一天開始,雍殊便從那個男子對阿瑤過于謹慎的態度中看出了他的卑微扭曲的愛意。
他原本不認為祁碩能打動她,可是事實與他的猜測不同。為此她甚至不想尋找自己過去的記憶,好像她過去十幾年的生活都比不上祁碩一人。
阿瑤正在重新梳理自己因拉扯而凌亂的頭髮,她知道自己對祁碩的感情並沒有雍殊認為的那般深,在她的潛意識中,更像是將祁碩當作某個象徵。
她需要依靠被他的選擇來證明自己存在這個世上的價值,她的理智覺得這種想法將自己放置在供人挑選的位置,她也不允許自己自甘墮落,可是她無法違抗潛意識的決定。在不知不覺中,她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終於現在道路斷裂,她摔落到裂縫中。
祁碩說她美麗,柳葉認為她任性,圃芽覺得她高傲。
無人會認為她的膽怯,她有勇氣獨自出城,卻不敢探尋自己的記憶,因此她只能被過去的想法控制著。
禮制是無法改變的。
不止一次有人和她說過這句話,她是這套運轉規則的擁護者,認同它的理念,感嘆製作者的偉大。
可是在車輪前進的聲音中,她想起了許多。
身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逐漸失去權威,諸侯僭越禮製成了心知肚明的事情,市井出身的小民能夠被權貴看重受到提拔,曾經的貴族也會因困頓而依靠女奴生存。
在大蒐禮時阿瑤曾因見到雍國的軍隊而憎恨禮崩樂壞,可現在她卻慶幸這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證
明,禮制不是永恆不變的,就像商滅夏朝,周取代商一樣,總有一天現在的制度會被顛覆。
像是掙脫了一直困住她的牢籠,最初的悲觀情緒隨之消散。
如果讓人知道她對禮崩樂壞的態度,或許會遭到周朝的卿大夫們的唾罵,可是她在這種崩塌中找到了應對困境的勇氣。
原本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才出聲,此時她的內心逐漸安定下來,便沒有再回答雍殊的問題。
雍殊仿佛已經習慣了她的反覆無常,沒有再追問她。
車內又恢復開始的安靜,馬車前行的聲音比剛才更大,車廂亦在顛簸,好像走的不是平坦的道路。
阿瑤這才想起他們已經在車上待了一段時間,馬車一直沒有停下,這個路程,已經能夠從雍殊的住處到達城外了。
「這是要去哪裡?」
沒有人回答她。
於是阿瑤推開關得嚴嚴實實的車窗,刺眼的光亮從廣袤的原野中照入,田地中的水稻被收割完畢,休耕的畎畝野草枯黃,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天地間呈現同樣的金黃。
帶著枯萎氣息的風拂過她的臉頰,她卻感到與之相反的生機。
雍殊不適地閉上眼,他的睫毛垂在泛著青色的眼下,唇瓣失了血色一般,阿瑤這才發現他整個人呈現異樣的疲倦。
「你怎麼了?」她稍微往前傾下身體,觀察他異常的臉色,靠得近了,阿瑤看見他微微顫動的手指。
「冷。」他睜開迷茫的眼,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她的身影。
冬日裡已經到來,可還未到河水結冰的時候,阿瑤雖然偶爾感覺冷風接觸皮膚的寒冷,可是卻不像雍殊,仿佛被人扔進刺骨的河流中。
他的眼眸低垂,落在她的脖頸上,衣領遮掩之下,不知道他在她脖子上留下的牙印是否還存在。
他畏懼寒冷,特別是在她身邊的時候,總會令他想起冬日已經冷凍成冰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