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死節的遺折,不可能留中不發,若是公示天下,誰長著眼睛不知道其中曲直?現如今阿睦爾撒納是乾隆西線用兵的頭等心腹大患,就連英祥也是倒霉在阿睦爾撒納身上,殺英祥不過是敲山震虎,那真正的禍首色布騰巴勒珠爾又從何逃得命去?!
乾隆見傅恆已經翻到摺子最後,卻半天沒有看完的樣子,知道他此時也是滿心惶惑,心裡氣悶難言,想自己對和敬公主的夫婿一向關照有加,此次戰事,原是三額駙自己請纓,他也樂意成全,希冀為愛女再添榮寵,沒成想三額駙凱旋迴朝,雙親王的俸祿還沒有拿到一年,就與阿睦爾撒納打得火熱,終於犯出不可饒恕的大罪。今日想來,大概和敬公主的心情,亦不出「悔教夫婿覓封侯」吧?
而論到軍國大事,準噶爾一片譁變,阿睦爾撒納降而復叛,用一張善說動聽話的嘴,說動準噶爾人「為厄魯特蒙古的自由而戰」,竟招到了偌大一支投誠的軍隊。這批驍勇彪悍的準噶爾人馬,直擊自己兵力最虛弱處。
新近拿下的疆域,各處兵力和駐防都未能完備,都靠的是「以准治准」,深入準噶爾中心的班第,身邊都是準噶爾降兵,自己人只余台站的五百八旗士兵,力戰不過,寫下遺折後自刎謝國,連同隨他一起出征的、鄂爾泰家的長公子鄂容安也尋了自盡。班第用劍自剄,而鄂容安腕力不夠,自己在自己脖子上拉了幾道口子還是沒切斷喉管,不得已叫親兵動手,剖腹流腸,哀號半日方死,直叫個慘烈難言,國體全無(1)。不殺色布騰,如何平息自己的怒火?如何平息天下人的議論?
傅恆想求情,但無數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突然想到那日為慧賢皇貴妃的弟弟高恆求情,乾隆冷冰冰的答語:「今日因是貴妃之弟可以輕縱,那麼日後要是皇后兄弟犯了過,又當如何?」(2)心頭又是氣餒。
他尚在想著,來保卻帶著哭腔道:「皇上!願皇上念孝賢皇后,莫使和敬公主遭嫠獨之嘆!」
傅恆抬頭望去,只見乾隆臉上的淚已經滾滾落下,在越發瘦峻的臉龐上流下兩道晶亮的淚痕。傅恆隨侍多年,從未見乾隆在朝臣前如此失態,他跪到乾隆腳前,亦是失聲:「主子!……」頓首許久方又流淚道:「皇上心裡苦,姐姐在天上……也苦……」
他刻意用「姐姐」來稱呼孝賢皇后,乾隆果然極為觸動,低頭扶傅恆,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長嘆道:「傅老十,你也來戳朕的心麼?」他雙眸蒼冷黯淡,雙手微微顫抖。
而思緒飄飄悠悠,直回到德州……冷月如鉤……水色如冰……和敬公主撲倒在母親懷裡,抽噎不止,卻怕母親難過,還強做出笑臉……那年,她也不過十六歲的孩子……孝賢皇后瘦得幾乎沒有人形,眼睛卻依然是亮的,她伸手似乎要握住什麼,卻乏了力氣,只是空垂下去,嘴裡喃喃道:「皇上……愛惜自個兒身子……多為臣妾在太后前盡孝……還有兩個女兒……」眼睛的光突然如燭火燃到盡頭時一般黯然下來,乾隆流著淚伸手握住皇后的手,想留住她最後一刻……然而上蒼無情,皇后的眸子終於熄滅了,無神灰暗,連月亮的清光也反射不出來……耳邊只有和敬公主聲聲痛呼 「額娘!額娘!……」似在寄託他無從寄託的至痛……
終於,乾隆揮手道:「罷了!罷了!……劉統勛,擬旨,色布騰巴勒珠爾削爵、革職、奪俸、圈禁在家……就這樣吧。」他眼中顯出極疲憊的樣子,聲音都低啞了,轉向兆惠問道:「你是什麼事?」
兆惠已看得驚心動魄,聽見乾隆發問,才回過神來,忙磕頭道:「奴才來向皇上請罪!」
乾隆定定地看著兆惠,嘴角露出一個苦澀至極的笑,淡淡道:「什麼罪?」
「固倫和寧公主劫了五額駙的法場……奴才未能阻攔得住。」他又是磕頭,「請皇上重重治罪!」
乾隆卻不顯得驚異,閉上眼睛說:「你有何罪?罪在公主。」兆惠看看一旁的傅恆神色痛楚,剛想開口為冰兒求情,乾隆卻揉著太陽穴道:「隨她吧。朕沒有精力管了。」頓了頓又說:「著宗人府關押公主府侍奉人等訊問;著步軍統領衙門派幾隊人到城內城外找一找,找著了,帶回來處置;找不著,」他又頓了頓,睜開眼睛瞟了瞟跪在下首的幾個肱股大臣,終於道:「命薩楚日勒郡王將英祥出籍,命宗人府將五公主奪爵出籍。她不回來,便算是廢為庶人,永年流配。」
傅恆突然帶著哭腔大聲說:「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