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心裡雖然極不情願,但也沒有其他辦法,懨懨地回頭收拾東西,餵飽馬匹繼續前行。英祥見她心情不好的樣子,想著法兒逗她開心,但總不起效,最後只好問道:「你以前說你讀過四書,不知道諸子有沒有讀過?」
冰兒道:「四書我都是被逼著讀的,一概一知半解。再讀諸子!阿彌陀佛,命都要送掉!」
英祥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四書誠然是讀書的正朔,諸子卻也有好多不壞的東西在裡頭。譬如說《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何等胸懷!」見冰兒一派聽不懂的樣子,又說道:「我最喜歡《莊子》里一個小故事:『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就是說,一群魚兒,不巧遇上大旱,泉水乾涸,它們都擱淺在陸地上,此時只剩一點點水,魚兒身子尚不能沒入。為了求得活命,它們彼此間吹出濕氣相互呵護著,吐出唾沫相互濕潤著,雖然貧水至此,反而感受到相互難得的溫情,力雖微薄,卻能互助而共渡難關。」
他的眼睛亮閃閃的,帶著毫不掩飾的真情:「我們如今,再窮途末路,難得有這樣相濡以沫的機會,豈不是也是上蒼給我們的賜福?」
冰兒果然被他的故事說動,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再那麼氣餒了,爽朗道:「說得是!你這樣一個享慣了福的小爺都不怕一窮二白的日子,我怕什麼!以前,我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一樣活得好好的!」停了停又問:「那麼,最後一句『相忘於江湖』又是什麼意思呢?」
英祥愣了愣。他當然知道「相忘於江湖」的意思:再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都不如在江湖水中各自遊走,相互忘懷,只有當人開始學會忘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知的時候,才能夠完全回歸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本真境界。可是那樣笑出塵世的風度,自己曾經嚮往,經歷了這許多後才知道,這才遠是在俗世泥途中打滾的自己不能企及的境界。他最後笑了笑,說:「我們如今就在江湖,不憂廟堂,不是很好麼?」
冰兒反正也聽不懂,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點點頭,望著紅塵漫道的前路,有春季里的花紅柳綠,也有掩藏在荊棘叢中的未知,然而既然走出來了,就這麼走下去吧。天無絕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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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噶爾戰事,漸漸開始聽到一些好消息,原本對乾隆兵策將信將疑的人們,終於在前方軍報的翻覆中見到曙光。乾隆沒有被之前阿睦爾撒納玩弄的一些手段迷惑,亦沒有被前期清軍的損兵折將而嚇倒。改變「以准治准」的方略之後,由新沐皇恩、將有七公主作為兒媳婦的成袞札布,帶著他驍勇而忠誠的喀爾喀騎兵蕩平北路;而活佛三世章嘉亦消解了喀爾喀各部對中央的不信任,青滾札布的「撤驛之變」終於被化於無形;新任的副將軍兆惠更是深諳君意,帶著甘肅八旗、察哈爾軍、索倫軍中的精銳,深入到準噶爾這片新疆域的南北,追擊得阿睦爾撒納丟盔棄甲,不得不帶著他新納的妻子——哈薩克汗公主,一路向著北方俄羅斯的境地逃竄——因而,那些原本左右搖擺不定的準噶爾城主們,要麼自相殘殺,要麼乖乖繳械投降,臣服於朝廷的統治。
青滾札布被捉拿回京處斬,而乾隆在給兆惠的詔書中,仍切切囑咐他務必拿到脫逃在外的阿睦爾撒納,亦要將這罪首明正典刑。這,看來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乾隆終於鬆了一口氣,開始著手安排準噶爾的建制、屯田和移民出關,就連軍流的犯人,也不再像以往那樣多發往東北關外,而是一股腦去了這塊被蕩平、屠殺而顯得有些荒蕪的新地域。接著,皇帝開始著手準備拜祭皇陵,把國家取勝的好消息告知祖先——以及,那個讓自己日夜思念的、安葬在清東陵平生知己。
這次拜祭之後,將往盛京避暑,因而乾隆帶著嬪妃家人一同前往,可是拜祭孝賢皇后時,跟在身邊的只有皇后的親生女兒和敬公主。自從額駙被加恩免死圈禁,和敬公主的臉上絕少見到笑容,在母親陵前,她更是悲慟失聲,嗚咽著跪在地上無法起身。乾隆比她把持得住些,任憑雙淚縱橫,卻沒有發出泣聲,默默酹酒、默默禱祝,親自用布帕拭去碑上塵灰,良久方道:「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