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祥聽得呆住了,忍不住道:「這也太過了!」
「噓!」邵則正嚇得手一抖,幾乎要上前去掩英祥的嘴,好一會兒平靜下來才說,「好在是我這裡!你到底年輕衝動,這些話是可以亂說的?!」
英祥自知失言,埋頭喝了一杯悶酒,邵則正則搖頭太息道:「我們又何嘗不知裡頭情弊!可是這些年,文網收嚴,誰敢觸犯?皇上現在身邊最得用的文臣于敏中,在軍機處已經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他素來是刻嚴的人,又會挑刺。前次東台縣徐述夔寫那本《一柱樓詩集》,裡頭狂悖之語甚多,結果幾乎族沒,當事的官員不知牽連了多少!如今誰敢懈怠半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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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回來,已經不早了,冰兒早就哄睡了孩子,自己困得眼皮子打架,見英祥回來卻是雙目炯炯,在書房裡上翻下找一點睡意也無的樣子,過去摟著他的肩膀慵慵道:「這麼晚了,還在幹什麼?你明日又沒什麼事,找什麼東西明天再找就是了。今天……兒子玩累了,大約會睡得很香呢!」
英祥知道她的意思,卻沒那個心情,敷衍地拍拍她的手背,說:「快了,這書重要,今晚上必須要找到。」
冰兒不由不快,撒開手坐在一邊,見他也渾然不覺自己生氣了,賭氣道:「好重要的事!找不到一本書,就有人鎖拿你進牢房不成?」說著,英祥已經找到了。這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半舊的樣子,他翻看了三五頁,閉著眼睛自顧自苦笑一番,把書頁抖松,放在蠟燭的火苗上燃著了。
那書曬得干松發脆,一下子就燃著了。冰兒素來知道他敬惜字紙,對書本格外愛護,不由奇怪。見他把這書在手中輾轉了三四番,似痴似癲地怔忪看著火焰,幾乎就要燃到手上時才把那焦黑的一團甩到了地上火盆中。
冰兒「咦」了一聲,探頭看了看,火盆里的書發出「嘶嘶」和「剝剝」的輕微聲響,很快就卷了起來,先是變黑,再是變灰,漸漸輕捷地浮上空中,被英祥啜起嘴唇輕輕吹散了,反倒是封面,用的是厚紙,一時沒有燒盡,翻卷焦邊的書皮上還能看見最上頭幾個題目字「一柱樓」,後面就漫漶不清了。「這是什麼?」冰兒問,「為什麼要燒掉?」
英祥唇角挑起一些笑意:「這是災禍。」
「什麼?」
英祥撫了撫冰兒肩頭,輕聲道:「是災禍!」停了停道:「你的皇帝父親,織文成獄,為這件東西,已經戮屍二具,斬首四人,另有職官瘐斃獄中,杖責、流徒者無算……今兒又有一起,主犯必死無疑,我瞧著那家的婦孺被一索兒綁了,大約這兩日就要充發或官賣,後半生如何淒楚也不必去提了。以文字罪人,真是可怖!可悲!」
冰兒臉頰一抽,雖欲反駁,但見英祥神色,並不是嘲諷自己的樣子,他眼神略有些迷濛,眸子已不似當年初識時清亮,眉間頰邊自然舒展,帶著從容的神情,也有掩不去的滄桑和複雜,漸漸與她曾經喜歡過的兩個男子一樣,透出了成熟的風韻,且顯得更有經世的智慧。冰兒平了平氣,問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英祥笑笑道:「你阿瑪如今站在萬峰之巔。國力雄厚至此!外圍平靖至此!兆億百姓服帖至此!內無權臣弄政,外無藩鎮耽耽,閣臣如置空物,軍權只手把持,四海之上,天下之廣,再無一可勝過君權皇權。古來那些禍國的物事:宰相也好,割據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民變也好,黨爭也好,全部肅清。此外,只有人心,只有清議,還尚未鉗製得住——但這也不怕,收拾人心,寬縱固然可得,但一味寬縱未必是好事。所以一是修書,正社會言談輿論,一是文獄,討無知清流……」他頓了頓才又說:「這幾件案子過去,人人自危,尋常作詩、寫書不慎,尚且朝不保夕,若是對朝政出言不遜、逆批龍鱗,還能有命在?從今後誰敢再說皇帝半個『不』字?」
他刻意壓下了後頭幾乎破喉而出的「只是」。這想法只能埋在心底,是他在民間時間越長,感受越深之後,總會在不經意間產生的令自己脊骨發寒的念頭:道路以目,豈是盛世?文網交織,豈是平安?如今盛世繁華下掩藏著無數發不出聲的哭泣吶喊、看不出顏色的灰敗憔損,下民無奈,只能瑟縮於角落,然而一旦到了民不畏死的時候,這股潛流將爆發得難以遏制、叫人膽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