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午乾隆來考察皇子皇孫們的讀書情況,入手就是《春秋》,幾位皇子皇孫沒有得到于敏中特別的指點,說起來磕磕巴巴,眼見乾隆的眉毛就揪成一團,似要發火的樣子。奕霄心裡一熱,有些想上前顯擺一番,可是驀然又冷靜下來:自己雖然是乾隆的外孫,但是身份並沒有昭告天下,何況「外孫」和「親子孫」又隔了一層,自己一時顯露,豈不是為自己遭忌埋下禍根?紀昀所道「恃寵生驕」一條,實在必須時時刻刻警惕才是。因而反而把頭一埋,也裝出副害怕被考察的樣子。
唯有陪讀的福康安,論身份是傅恆和夫人的嫡生兒子,二十出頭年紀,坐在還不到十歲的十五阿哥身邊,朗聲道:「《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奴才近來讀的是《左氏春秋》,細細琢磨其間『艷而富』之處,略有心得。」於是不顧旁邊或艷羨、或妒忌的眼神,微昂著頭,朗聲說了自己的見解。
乾隆讚許地對福康安點點頭,轉過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他的兒孫們說:「你們看看,讀書還不如福康安!《春秋》里的微言大義最值得品鑑琢磨,按理十二歲以上皇阿哥已經讀完十三經,若是註疏還不嫻熟,可見平日裡是如何用功的了!……」
大家乖乖挨他罵,一聲都不敢吱,最後聽乾隆道:「十三經學得最透,如今內閣里還要數于敏中了,轉天叫他來給你們進講。」
他甩手走開,眾位皇子阿哥們才鬆了口氣。下午讀書如果不遇到皇帝考評,一般過了午就可以回家了。乾隆較長的皇子們都已經分府在外,有了福晉兒女,巴不得早點回去歇息。四阿哥永珹笑著對五阿哥永琪道:「今日下午鬆快鬆快,去我那裡看看我新買的畫兒?」
五阿哥永琪皺著眉頭揉著腿說:「不知怎麼,這兩日腿里老不鬆快。上回圍獵大約是受了些寒氣。」
永珹關心地說:「寒邪入侵,還要當心,回去好好吃幾劑解表發散的藥物,別讓寒氣入了臟腑。」永琪笑道:「已經叫御醫開方子了,可是藥苦得我半死,喝一碗要倒半碗。只好讓這病慢慢地治罷!」
他們說說笑笑,確如手足般親密,唯有皇后烏喇那拉氏的嫡子永璂,一個在角落默不作聲地自顧自收拾,也沒有人來理他。永琰對他道:「十二哥,今日怎麼有些匆忙?」永璂呆呆地望著他,全不似一個十九歲少年應有的爽朗敏健,好一會兒才說:「今兒是先母的冥壽。」
永琰不由噤口不言,其他阿哥的目光都在永璂那裡一瞟,各個也不說話,卻見永璂目中漸漸含了些淚光,只是一如往常的沉默不言,慢慢把東西收拾好,帶著外面候著的自己的小太監回府了。
那日回去不久,五阿哥永琪身子骨卻一日壞過一日。他在眾皇子中原是最得乾隆喜愛的一個,幾年前九州清晏失火,弘晝等內務府大臣慢吞吞地過來救火,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被乾隆一頓痛斥,革了爵位作為懲罰;而永琪獨個兒從九州清晏里把乾隆背了出來,這份孝心讓乾隆心存感懷,再加上永琪讀書習武都是上乘,自然地讓他有了些偏愛,隔年加封皇子時,獨獨把永琪封為親王,賜號為「榮」,亦是個極好的字眼。其他皇子看在眼裡,妒在心裡,但是本朝與康熙朝不同,皇父的尊嚴極盛,而皇子們不許結交外官,不許管理部務,除了偶爾幫皇帝跑跑腿、祭祭祀、看望看望生病大臣之外,別無事情可做,也斷絕了他們的野心,所以再妒忌,也只好在心裡下功夫,不似以前似的拉幫結派,互相排擠。
開始,乾隆拿著御醫送來的脈案,病症為「附骨疽」,長在腿上,多起於風寒潮氣,但並不是無藥可治的重症,也沒有太當回事,只囑咐御醫好好為他調養,又怕他稱病不好好讀書,特意要求每日還是得到上書房來勤學。沒想到一來二去的,竟把個小病拖成頑疾,又把個頑疾拖成絕症,等御醫匆匆上奏時,永琪的病已經入了膏肓,乾隆急忙前往榮王府視疾,奈何無力回天,沒幾天永琪就病逝了!
乾隆雖然已經有了十七個兒子,但殤逝在他之前的倒有多半,那些年幼夭折、感情不深的也就罷了,這些養育得已經成年了,還為自己誕下皇孫皇孫女的孩子,足夠讓這位花甲的皇帝痛惜不已。禮部匆匆為永琪上諡號,乾隆忍著淚水,親自在一群美好的字眼中挑了「純」字,「見素抱樸之曰純」,可惜永琪純孝好學,卻與自己再不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