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惑突然恐慌得手腳冰涼,他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拿著鑽子,親手往那塊已經馬上就要崩潰的玉璧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上去。
而燕拂衣都不會反抗,他垂著頭,站在一片荒蕪的雪裡,細碎的裂紋爬上溫柔的眉梢眼角,吞噬掉月亮掙扎著放出的,最後一點微弱的光。
可他的眼睛裡都沒有仇恨,就好像……他已經原諒他,或根本不在乎了。
……原諒?
鄒惑帶著激烈的荒謬感,又把這個跳進腦海的詞撿出來,感到可笑。
誰原諒誰?明明他才是苦主,他才是要報復的那個人——燕拂衣,他配原諒誰?
「少主,少主!您怎麼了?」
「快,快去通知尊主——少主又犯病了!」
「……」
……好像有人在呼喚他,聲音舒朗,像夏日沁在冰水裡的山茶花。
「小花?」涼涼的手指又在撫摸他的鱗片,「不許賴床,該走啦。」
是誰……到底是誰?
這些記憶,究竟是怎麼回事——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重要,為什麼他會忘記,如果不重要,如今又何必要想起來!
鄒惑在一片大雪紛飛的黑暗中天旋地轉,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不斷向深淵中墜落,永遠不知何時會在淵底摔得粉身碎骨。
究竟為什麼——
為什麼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燕拂衣,想起來時的情緒又總如此複雜,那種錯位的拉扯感從始至終在折磨他,讓他在「復仇」的過程中,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既然如此,要不就,算了吧。
或許就,就像商卿月求他的那樣,可以放下一些仇恨,就像是放過自己。
仔細想想,燕拂衣好像也已經足夠慘了,而他現在畢竟已經恢復了自己的身份,已經渡過了最苦難的過去,一切都過去了,未來可以是更好的樣子。
他可以不再時時想著要報復,不在燒灼著燕拂衣的那些烈火上,再澆一勺油。
這樣已經很算是仁至義盡了,如果燕拂衣肯真心地向他道歉,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諒他,甚至也不需要燕拂衣真的做他的妖奴……那種用契約生生折斷一個人傲骨的感覺,鄒惑自己也並不喜歡。
他只是有點想再見那個人一面,試試能不能從他身上找到那種令人心安的清香,他只是想好好睡上哪怕一覺,就像、就像……什麼時候一樣?
如果需要的話——鄒惑自己都有些驚異於自己的寬容了——他想,他甚至可以給燕拂衣提供一個庇護所,畢竟燕拂衣已經無處可去,而他們的命運看起來如此牽扯不清,他可以大度地收容他,讓他遠離那些比自己更恨他的人。
剛才怎麼沒有問問劍尊,他這個狀態時都還在掛心的,被逐出師門的大徒弟在哪兒呢?
以他從墨襄逃走時的那個狀態,他又……能去哪兒呢?
他突然想起商卿月方才的樣子,想起他一臉仿佛是天都塌了,就好像有什麼至為重要的失去,再也沒有機會挽回。
鄒惑騰地從床上跳起來,把圍在床邊的妖屬和巫醫都嚇了一跳。
他們的少主就好像是終於瘋了,紫色的雙目射出妖異的赤紅,在一片混亂中隨手掐住一個人的脖子,混亂而大聲地嘶吼。
那可憐的巫醫被掐得雙目翻白,其他妖試圖掰開鄒惑的手,可他的手就像鋼鐵澆築一般僵硬。
他們一開始都聽不清少主在胡亂吼些什麼,過一會兒才隱約聽出他在大喊著:「找!」
「去找他!」
「少主您說誰?」美麗的蝶妖聲音顫抖,小心翼翼地輕拍鄒惑的後背,「您要……找誰?」
鄒惑一掀被子跳下了床。
「去給我找燕拂衣。」
他的聲音終於稍稍穩定,氣息卻更亂,眼中布滿了深紅的血絲,簡直像是走火入魔。
鄒惑放開了那名可憐的巫醫,厲聲下令:「找到他,把他抓來給我——現在,馬上,全都滾去給我找!」
第45章
外面下著雪, 可陽光和暖,木窗被用精緻的叉竿撐開了,清透溫暖的光便從外面一直照進來。
同時伸進窗子的, 甚至還有一枝盛開的梅花。
於是空氣中便自帶了淡淡的冷香, 隨略苦的藥味一同氤氳在雅致的臥房裡。
臥房中央, 是一架垂著厚厚帷幕的大床,層層煙錦雲紗將裡頭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床頭的一角掀開了透氣。
借著那點陽光,可以隱隱約約看到, 那一重重華貴的布料堆疊之中, 躺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