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問問自己——好受嗎,」相鈞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誰的血,「『父親』?」
第93章
相陽秋眉頭都不皺一下, 凌空而起,懸停在相均邊上。
青年抬起頭來看他,與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來那麼可惡。
「不許這麼叫我——」
「父親, 」相鈞諷刺地笑, 「你還沒找到能殺死我的方法嗎?」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身體中流竄,相鈞喘息著,卻只覺得可笑。
他從前曾以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個污點, 是他可能在無意識的時候, 犯下的一個錯誤。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與自己體內所流著的血時,害怕被拋下的恐懼、生來不同命運的不甘、與出人頭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湧, 讓他只猶豫了半個晚上, 便用了迷煙,偷走那枚吊墜,偷走了屬於燕拂衣的身份。
這麼做是錯的。
相鈞從一開始就知道,也不避諱這一點,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願意用任何東西償還。
可對於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憚,從無半分愧疚。
相陽秋才是一切的源頭, 他才是那個最先做錯事的人——相鈞覺得,從某種方面上講,燕拂衣自己, 也不會希望擁有這樣一個父親。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頭來,相鈞所自以為的一切都是錯的,他竟並非那個人的兒子,而是那個人的「一部分」。
他沒有娘。沒有一個可以中和掉罪惡血脈的凡人母親,沒有一個會從出生起就無條件愛著他,期盼他長成一個好人的人。
所以。相鈞想:我不是個好人,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厭他虛偽——相陽秋自己,又憑什麼呢?
他們本都是出生於泥沼的怪物,同為一體。可相陽秋自己生出了心,開始厭惡這一部分污濁的惡魂,就硬生生將他撕下,成為另一個來這塵世受苦的生命。
他憑什麼這麼擅自決定?又憑什麼還來譴責被他拋棄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樣貌本就是那種刻薄的英俊,這樣沾了血,又滿不在乎的樣子,就仿佛將濃濃的嘲諷全都蘊含在眉眼裡。
「你如今來怪我,」相鈞輕聲說,「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麼。」
相陽秋深吸一口氣,壓住胸口翻湧的氣血,沒有答話。
相鈞問的,他最清楚不過。
或不如說,這些事從未離開過他的腦海,從那一日之後的每時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試圖用肉|體的苦難稍稍減緩靈魂的崩潰,卻收效甚微。
他對燕拂衣做了什麼,那些東西想都無法想,被層層禁錮在記憶的最深處,碰一下都會痛到眩暈。
找到相鈞以後,相陽秋第一時間就施了奪魂之術,從另一個角度,事無巨細地翻找了他與燕拂衣有關的全部記憶。
那時五蘊翡都不曾記錄過的,屬於他的孩子,曾經幼小的時光。
還那麼年幼,那麼稚嫩,就已經很堅強。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經會把傷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讓人操心,也會把珍貴的食物全都讓給兩個「弟弟」,騙他們說自己早已經都吃過。
他們一起走過那樣多的城鎮,也在夜晚,聊過那麼多孩子間幼稚的話。
燕拂衣寬慰了從噩夢中驚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他說,娘還在的時候,每晚都會這麼哄他入睡。
他說,他也沒有爹,但聽娘說,他爹也是一個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樣的話,他怎麼會拋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頓了頓,好像有無形的耳朵在頭頂上垂下來。
然後他努力想了一會兒,說:「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樣做。」
幼童回憶著母親曾斷斷續續說過的話,在深夜漏風的破廟裡,跟另一個狼狽的孩子說起他編織的夢。
「我想,他一定是個很強大,又很心懷蒼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東西要保護。」
小燕拂衣抱著膝蓋,編得很認真:「那樣的話,我們就原諒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