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這個點,莊力學絕無可能出現在宿舍樓,盜賊也這樣以為,所以正握著手電筒,高枕無憂地翻莊力學的書桌。
瞥見岑依洄聽得專注,李警官特地強調:「歹徒當時也是帶了一把匕首,和你遇到的情況一樣。」
莊力學懵了一下,和歹徒對視三秒,視線下移,發現那人手裡抓著他的存儲盤、錢包和一隻藍灰色的隨身聽。後兩者不值得他拼命,但存儲盤不行,裡面存了大量查閱的論文資料、以及他已完成的部分論文稿。
存儲盤只此一個,沒有備份。
八十年代,一個大容量的存儲盤,能賣出接近四位數的價格。莊力學也是拿了獎學金才捨得買的。
那歹徒是慣犯,一眼就知道存儲盤能套現,自然不會放過這一票。莊力學更不肯,他卸下書包猛力扔向歹徒,在歹徒抬手臂抵擋的那一刻,風馳電掣地衝上前搶存儲盤。
莊力學身高一米八,一百六十斤,朝誰撲過去都能形成威脅。
但再勇猛,也比不上慣犯的機敏狡猾,歹徒預判了莊力學的動作,一個閃身,從他身旁竄了出去,直奔消防門逃離。
李警官再次強調:「你看,當時歹徒走的也是消防通道。」
莊力學憑藉身高優勢在樓道口堵到歹徒,兩人扭打在一塊兒,混亂中,惱羞成怒、一無所有的小偷,將匕首深深扎入莊力學的大腿。
彼時手機是稀罕物,莊力學大腿汩汩流血,樓下宿管根本發現不了。最後他靈機一動,強撐著最後一後氣,用滅火器暴力破壞消防設備,引起警報,才招來宿管和安保。
眾人趕上樓,就看到奄奄一息莊力學倒在地上。
一位年輕宿管當場暈血昏了過去。
「這是我入職參與辦理的第一起案子。」多年過去,李警官仍然感慨萬千,「莊力學是個身材高大的男生,都沒有百分百把握對抗帶兇器的歹徒,你們這些沒有打架經驗的女同學,更加吃虧了。聽我一句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岑依洄想起歹徒看她摔倒時的眼神,問:「莊力學,那他後來怎麼樣了?」
李警官靜默一瞬:「要說幸運呢,刀沒扎到大動脈,留了一條命。要說不幸呢,腿上的傷口太重,沒保住腿。」
岑依洄猛地睜大眼睛:「他截肢了?」
「嗯。」
淡淡的一個字,卻滿是憐憫心酸。
李警官彼時尚且年輕,抓到歹徒後,當得知歹徒只是為了偷錢玩麻將,恨不得衝上去狠狠揍他一頓解氣,後來被師傅攔了下來,說動手就會遭處分。
總說人人平等,可一個好吃懶做的渣滓,毀了一個八十年代的數學高材生,如何平等?
李警官,當時還是小李警員,接到領導指示,拎了果籃去探望裝了截肢的莊力學。截肢前,莊力學反抗過、自殺過、也對著社會媒體發出請求,請專家幫忙保住原生肢體。
可再優秀的專家也無能為力。
莊力學只能接受裝假肢的方案。
岑依洄聽出警察語氣中的惋惜,她眼神閃了閃,問:「然後呢?他後來還好嗎?」
「哪能好哦。學也不上了,心如死灰,跟著爸媽回老家。他爸媽倒是願意養他一輩子,但一個健康二十幾年的人,自己無法接受自己。」
於是莊力學死在裝假肢的第二年。
當一個人執意離開世界,就算被二十四小時看管,也總有一次能成功。
新聞媒體的消息日新月異,記者追過一波「大學生遭入室搶劫」的熱點,無人關心遇害學生的後續。
但莊家父母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當時辦案的警官,所里參與調查的幾位年輕警員大哭了一場。
岑依洄的心臟不安地跳動著,她突然聯想到蘇睿。
莊力學受傷後的表現,和蘇睿簡直一摸一樣:自棄、抗拒返校、消極……
那蘇睿最後會不會也走上相同的命運?
岑依洄猛然直起身。
李警官還沉浸在悲傷的回憶里,被岑依洄的舉動嚇一跳:「同學,怎麼了?」
岑依洄胸腔有一股衝動噴薄而出,她心中生出一個強烈的想法:我不希望看到蘇睿最終放棄生命。
不是出於地震中蘇睿救了她的感恩或愧疚,而是出於一種選擇,是對朋友情誼、對人類脆弱生命產生的物傷其類的微弱共振後的,一種選擇。
做筆錄的時間很漫長。
結束後,李警官派了車,送岑依洄回宿舍。護送她的兩位警員,進了樓,里里外外搜查一遍,確保安全。
其中開車的小警員熱心道:「同學,你的登記信息是本地的,如果害怕單獨住宿舍,我們可以開車送你回家。」
岑依洄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住宿舍就好,謝謝你們。」
「行。」小警員笑了笑,「我們今晚值班,就在學校周邊巡邏,你安心睡。」
岑依洄點頭應下。
她其實不想住宿舍,但沒有更好的選擇。就算去開賓館,也只能對付一夜,明天還要面對一切。